京观。
以战死者的头颅混合土石，堆筑成金字塔状的高台。
这是古代战胜者用以炫耀武功，震慑敌胆，最残酷、最泯灭人性的方式。
当那座由一千颗踏白军头颅筑成的高台，在宋州城下赫然耸立时，城头上的呼吸声都消失了。
每一个忠义军士兵的眼睛，都烧红了。
那不是悲伤。
那是一种被极致的羞辱与愤怒所点燃的，想要将天地都焚烧殆尽的火焰！
“啊——！”
刘闯喉咙里挤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
他双拳紧握，坚硬的城垛砖石被他生生捏出了清晰的指印，鲜血顺着掌心滴滴答答地落下。
“呛啷”一声，他猛然抽出腰间横刀，转身就要冲下城楼。
“朱温！我你姥姥！老子跟你拼了！”
“站住！”
一只铁钳般的手死死拽住了他。
是贺德伦。
他手臂上的伤口因为这剧烈的动作而再度迸裂，鲜血瞬间浸透了刚刚包扎好的麻布，但他像是根本感觉不到疼痛。
“你现在下去，除了送死，还能做什么？”
贺德伦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每一个字都带着锥心之痛。
“那是我们兄弟的头！你忍心让他们死了，还要眼睁睁看着我们去给他们陪葬吗？！”
“那你说怎么办！？”刘闯双目赤红，状若疯魔，“就这么看着？看着弟兄们死不瞑目！？”
“等！”
贺德伦只吐出一个字。
“等主公！主公来了，会为所有弟兄，讨回这个公道！”
“等？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城楼之上，一片死寂，只剩下名为绝望的冰冷。
他们打赢了一场不可思议的反击，换来的却是更深的羞辱和更严密的包围。
敌人的兵力依旧是他们的十倍。
他们是被困在铁罐头里的鱼，只能等待着被活活耗死，然后成为那座京观上新的“建筑材料”。
就在这片压抑到极致的死寂之中，西方的天际线上，出现了一丝异动。
一缕烟尘，拔地而起，笔直地冲向天空。
紧接着，那烟尘越来越浓，越来越宽，一条蛰伏的土龙，正在地平线下苏醒，向着宋州的方向急速奔涌而来！
“呜——呜——”
城外的宣武军大营率先发现了异状。
凄厉的牛角号声此起彼伏，整个大营瞬间从炫耀武功的狂热中惊醒，变得骚动不安。
无数士兵奔出营帐，军官们嘶吼着集结队伍，整个营地乱成一团。
朱温在亲卫的簇拥下，再次登上望楼，他举目望向西方，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
城头的守军也看到了那条遮天蔽日的烟龙。
他们以为是朱温的又一支援军。
每个人心中最后那点火苗，都化为了冰冷的灰烬。
“完了……”
一名年轻的士兵喃喃自语，手中的长枪无力地垂了下去。
然而，随着烟尘越来越近，景象渐渐清晰。
最先映入眼帘的，不是宣武军那杂乱的旌旗。
而是一面巨大的、纯黑色的王旗！
那王旗在狂风中猎猎作响，旗帜中央，一个以银线绣成的、龙飞凤舞的“烨”字，在晨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芒！
是“烨”！
紧接着，是成片成片的黑色旗帜，一片从地平线上涌出的黑色潮水！
再然后，是黑色的钢铁洪流！
数不清的骑士，身着厚重的玄色甲胄，连同胯下的战马，都被黑色的铁甲完全覆盖，只露出一双双冰冷得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
他们排着整齐得令人窒息的队列，万马奔腾，却不发一言。
只有那整齐划一的马蹄声，汇聚成一股单一而又震撼的雷鸣，狠狠地敲击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如山，如林！
“是……是玄甲都！”
一名眼尖的铁壁都老兵，最先认出了那支在洛阳整编、传说中从未一败的王牌，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彻底扭曲变形。
他一把扔掉头盔，用尽全身的力气，冲着天空嘶吼起来：
“是主公的王旗！是玄甲都！主公来了！我们的王来了！”
这一声嘶吼，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引爆了整座宋州城楼！
“主公来了！”
“魏王万岁！”
“我们的援军到了！”
震天的欢呼声冲天而起，甚至压倒了城外宣武军的号角。
许多刚刚还满心绝望的士兵，此刻喜极而泣，瘫倒在地，放声大哭。
有的则高高举起手中的兵器，用嘶哑的嗓子，一遍遍地狂呼着“魏王”。
刘闯和贺德伦相互对视，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劫后余生的狂喜和滚烫的泪光。
他们不约而同地转身，朝着那面“烨”字王旗的方向，单膝跪地，行了一个最标准的军礼。
他们的青天，有了！
大军阵前，李烨身披玄色龙鳞甲，腰悬长剑，面沉如水，静静地勒马而立。
他身后，是刘知俊率领的玄甲都主力。
三千重骑，沉默如铁，散发着让天地都为之窒息的压迫感。
星夜兼程，一人双马，人歇马不歇！
他们终究在第三日的清晨，赶到了！
李烨的目光，没有去看宋州城头欢呼的守军，也没有去看对面阵脚大乱的宣武军。
他的目光，从出现的那一刻起，就死死落在了那座由一千颗头颅筑成的京观之上。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愤怒，没有咆哮，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但跟在他身后的刘知俊、高郁等人，却都感到了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那是比西伯利亚的寒风还要酷烈千万倍的杀意！
那是属于李烨的，焚尽八荒的怒火！
对面望楼上，朱温看着那支如山岳般推进的玄甲重骑，瞳孔猛地一缩。
“李烨……他来得好快！”
他咬牙切齿地对身旁的李振说道。
“这，才是他真正的精锐！”
朱温的算计，在这一刻起，宣告彻底失败。
这场仗的性质，也彻底变了。
从一场稳操胜券的围歼战，变成了一场谁也输不起的……主力决战！
李烨缓缓抬起了手。
他身后那台精密的黑色战争机器，瞬间停止了前进。
万马齐喑！
天地间，只剩下风声，和两军将士粗重的呼吸声。
李烨的目光，缓缓越过那座刺眼的京观，穿过数百步的距离，与望楼上的朱温遥遥对视。
没有叫阵。
没有言语。
但两位当世枭雄的意志，已经在半空中激烈地碰撞，迸射出无形的火花！
大战，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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