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番波折,哥哥的事情终于画上了句号。那阵子家里的空气总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父亲刚从医院回家那会儿,总爱坐在门槛上抽烟,手指间的烟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紧锁的眉头。母亲则是在灶台边打转的时间多了,炒菜时会突然愣神,铲子“当啷”一声磕在锅沿上,惊醒了满屋子的寂静。
起初,父母对哥哥入赘这件事是心存芥蒂的。在老家的观念里,男孩子总要撑起门户,哪有往女方家里去的道理?村里三姑六婆路过家门口时,眼神里总带着些探究,偶尔飘来几句“张家老大这是被人招走了”的议论,像细小的针,扎得母亲坐立难安。有天傍晚,母亲偷偷抹着眼泪跟父亲说:“咱这辈子没对不起孩子,怎么老大就成了别人家的人?”父亲吧嗒抽了口烟,意味深长的说道:“只要他过得好,脸面算啥。”话虽这么说,可他夜里翻来覆去的动静,母亲听得一清二楚。
转折是从哥哥寄来的照片开始的。那天村里的主任给父亲打电话说:“张叔,村委会有一封你的信,你来取一下”,父亲趿着布鞋跑出去,回来时手里捏着个厚厚的信封,手指都在抖。照片上的哥哥穿着崭新的夹克,站在一栋带院子的小楼前,身边的嫂子笑靥如花,手里还牵着只摇尾巴的黄狗。院子里种着月季和冬青,墙头上爬满了绿藤,背景里能看见远处的青山,空气仿佛都带着草木的清香。
“这是老大家?”母亲凑过来看,手指轻轻点着照片里的玻璃窗,“看着真亮堂。”后面还有几张,哥哥在菜园里摘黄瓜,嫂子在厨房门口择菜,两人凑在一起说笑,阳光落在他们肩头,暖融融的。最让父母心安的是最后一张,嫂子的父母正往哥哥手里塞苹果,脸上的笑容看着就实在。
没过几天,哥哥又打来了电话,母亲攥着听筒,手心全是汗,听见哥哥在那头说:“妈,这边条件真挺好的,离市区不远,买东西方便,空气比老家还新鲜。岳父岳母待我像亲儿子,媳妇也懂事,天天变着法给我做好吃的。”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笑意,“我跟媳妇商量了,等秋收完再回去看你们。”
挂了电话,母亲高兴的喊道:“他爸,老大说在那边过得舒坦,人家爹妈待他亲着呢!”父亲正蹲在鸡窝前喂鸡,闻言直起身子,手里的玉米糁子撒了一地,却顾不上捡,只是咧着嘴笑,眼角的皱纹堆成了褶:“那就好,那就好啊。”那天晚饭,母亲多蒸了两个白面馒头,父亲就着咸菜吃了三个,说是心里敞亮,吃得下。
从那以后,父母脸上的愁云渐渐散了。母亲会把照片摆在堂屋的八仙桌上,来人就指着说:“你看俺家老大,在城里养得白胖。”父亲则会跟村里的老伙计念叨:“现在不比从前了,孩子们在哪过舒服就在哪,咱做父母的,不就图他们平安喜乐?”话虽朴实,却透着释然。
父亲在家调养身体这段时间,母亲天天变着法给他做营养餐,早上是小米粥卧鸡蛋,中午炖只老母鸡,晚上再煮碗红枣粥。父亲总说:“别这么费钱,我这老骨头,歇阵子就好了。”母亲却瞪他:“钱重要还是命重要?你要是垮了,这个家咋办?”
父亲嘴上应着,背地里却没闲着。趁母亲下地干活,他会悄悄拿起扫帚扫院子,或是坐在小板凳上劈柴,每次都被母亲撞见,免不了一顿数落。“让你歇着就歇着,逞啥能?”母亲夺过他手里的斧头,眼眶红红的,“你要是再犯病,我可伺候不动你。”父亲就嘿嘿笑:“活动活动筋骨,好得快。”
哥哥的事情过去整整一周那天,天刚蒙蒙亮,父亲就起了床。他在院子里打了套自创的“养生拳”,其实就是伸伸胳膊踢踢腿,却做得格外认真。早饭时,他扒拉着碗里的粥,忽然放下筷子,看着母亲说:“我明天早上就走啦。”
母亲手里的筷子顿了一下,粥洒在桌布上,她却没察觉,只是抬头看着父亲,眼神里藏着惊讶,又好像早有预料。
父亲叹了口气,继续说:“老大已经成家立业,结婚之后就有自己的小家庭了,我也不用再像以前那样为他操心啦。”他拿起桌上的烟,叼在嘴里,却没点燃,手中火柴停顿在半空中,“以前总惦记着给他盖房娶媳妇,现在他在那边啥都有了,我这心里的石头,也算落了地。”
母亲默默地点点头,眼眶有些发热。她知道父亲一直对老大心存愧疚。当年家里穷,老大初中没毕业就辍学打工,供老二读书,父亲总说:“是我没本事,委屈了老大。”现在老大有了安稳的归宿,父亲肩上的担子,总算卸下了一头。
“但是老二眼看就要初中毕业了,”父亲话锋一转,语气沉了下来,“这孩子学习好,老师说考县上的高中没问题。以后他还要上高中、上大学,哪样不要钱?一年学费生活费就得好几千,我得出去挣钱,给老二攒学费。”
母亲看着父亲鬓角的白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她放下碗,轻声问:“你现在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医生不是说不让你干重活吗?”
父亲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发出“砰砰”的闷响,声音透着底气:“我现在已经完全恢复好了!你看,这腰腿不疼了,也利索了,扛袋粮食都没问题。”他顿了顿,又说,“而且现在天气凉了,工地上干活也不会像夏天那么热了,正好适合出去工作。夏天那太阳毒得很,现在去,遭的罪能少点。”
母亲还是不放心,眉头拧成了疙瘩:“工地上活儿重,你可不能硬撑。钱挣多挣少都没关系,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就好。老大去别人家了,现在也算别人家的人了,虽说他心里记挂着咱,可终究不在身边。老二还小,明年才上高中,如果你再出什么事,我和老二可怎么办呀!”说着,她的声音哽咽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落在桌布上。
父亲听了母亲的话,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溜溜的不是滋味。他知道母亲是真心疼他,可家里的情况摆在眼前,老二的学费像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他伸出粗糙的手,擦了擦母亲的眼泪,声音有些沙哑:“好了,别担心了。我这次出去一定小心,绝不再像上次那样不小心了。上次真是个意外,我已经吸取教训了,以后干活肯定先检查工具,绝不逞强。”
他拉过母亲的手,那双手布满老茧,指关节有些变形,是常年操劳留下的痕迹。“你放心,我还得看着老二考上大学,看着他成家立业呢,怎么会出事?”父亲的眼神很坚定,像院子里那棵老槐树,扎根在土里,稳稳妥妥。
母亲看着他坚定的眼神,知道他已经下定了决心。她叹了口气,用袖子擦了擦眼泪:“那好吧,你自己多注意身体,天冷了就多穿点,别舍不得买衣服。工地上要是不舒服,就赶紧去医院,别硬扛着。有什么事就给家里打电话。”
“嗯,我知道了。”父亲点点头,“你身体也不好,在家别太累了,地里的活能干多少是多少,别勉强。还有,一定要叮嘱老二,让他好好学习,别分心,告诉他学费的事不用他操心,有爸在呢。”
那天晚上,母亲一夜没睡好。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炕上,白花花的一片。父亲的呼噜声此起彼伏,像破旧的风箱,一下下敲在母亲心上。她一会儿想起父亲在工地干活的样子,汗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淌,后背的衣服能拧出水;一会儿又想起老二拿着成绩单回家时的笑脸,说“妈,我又考了全班第一”;一会儿又看到老大在照片里的模样,穿着干净的衣服,再也不是那个穿着补丁裤的少年了。
心里像装了团乱麻,理不清,剪不断。她悄悄坐起来,借着月光打量父亲的脸,他眼角的皱纹又深了些,两鬓的白发也多了,才五十出头的人,看着像六十岁。母亲伸出手,想摸摸他的额头,又怕惊醒他,手在半空停了停,终究还是收了回来,叹了口气。
天蒙蒙亮时,母亲就起了床。灶房里,她点着柴火,火苗“噼啪”地舔着锅底,映着她眼下的黑眼圈。她给父亲煮了鸡蛋,蒸了馒头,还炒了盘他爱吃的咸菜,又把昨天晚上烙的饼子装进行囊,想着让他在路上吃。
收拾行李时,母亲翻来覆去检查了好几遍。棉衣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最上面,旁边塞了两双新做的布鞋;感冒药、消炎药分门别类装在小布袋里,她还特意找了张纸,用铅笔写上用法用量;父亲的刮胡刀、毛巾、肥皂,一样样摆在包里,生怕落下什么。她甚至把自己纳的鞋垫塞进鞋里,针脚密密实实,想着能让他走路舒服点。
父亲起床时,早饭已经摆在桌上了。热乎的小米粥冒着热气,鸡蛋剥得干干净净,馒头暄软雪白。他坐下拿起筷子,眼圈忽然有点红。这辈子他走南闯北,吃过城里的大餐,也啃过冷硬的干粮,却觉得没有一顿饭,比得上家里这碗热粥暖心。
“快吃吧,一会儿该凉了。”母亲把鸡蛋往他碗里推了推。
父亲点点头,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他多希望就这样守着家,每天早上能喝上母亲煮的粥,白天去地里种种菜,晚上坐在院子里陪母亲说说话,看星星月亮。可他知道,现实不允许。老二的学费,家里的开销,都等着他去挣。他得像头老黄牛,继续拉着这个家往前走。
吃完饭,天已经亮了。母亲帮父亲拎着行李,送他去村口的站牌。路上,两人都没说话,只有脚步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晨雾还没散,远处的庄稼地像蒙着层白纱,空气里有露水和泥土的清香。
到了站牌下,已经有几个等车的人了。父亲接过行李,对母亲说:“你回去吧,天冷,别冻着。”
母亲点点头,却没动,只是看着他。风掀起她的衣角,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衬衣。
“照顾好自己,”父亲又说,“还有老二,让他好好学习。”
“知道了,你也保重。”母亲的声音有点抖。
客车来了,“嘎吱”一声停在路边。父亲拎着行李上了车,回头朝母亲挥了挥手。母亲也挥挥手,看着车窗里父亲的身影越来越远,直到客车消失在路的尽头,才转过身,一步一回头地往家走。
回到家,院子里空荡荡的。母亲走到父亲常坐的小板凳旁,摸了摸上面的温度,仿佛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她深吸一口气,拿起扫帚开始打扫院子,把落叶扫成一堆,又去鸡窝捡了鸡蛋,然后扛着锄头下地了。
太阳慢慢升高,照在地里的玉米杆上,金灿灿的。母亲弯着腰除草,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流,滴进土里。她知道,日子就像这土地,只要肯下力气,总会有收获。父亲在外挣钱,她在家守着,等老二考上大学,等老大回来探亲,等父亲平安回家,这日子,就有盼头。
风穿过玉米地,发出“哗哗”的声响,像谁在低声说着话。母亲直起身子,擦了擦汗,望着远处的路,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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