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宇是被窗棂上的光斑晃醒的。
山里的晨光不似城里那般裹着灰,亮得清透,穿过老槐树的叶子筛进屋里,在泛黄的墙壁上投下细碎的影子,连带着空气中浮动的尘埃都看得分明。他翻了个身,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草木香,混着堂屋飘来的米汤热气——这是他在城里网吧泡了两年都没闻过的味道。
高考结束那天,他是攥着皱巴巴的准考证坐班车回来的。车窗外的风景从高楼变成矮坡,再到成片的玉米地,最后钻进蜿蜒的山路时,他突然松了口气。城里的网吧总飘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泡面味和烟味,键盘缝里卡着饼干渣,凌晨三点还能听见邻座敲鼠标的脆响。而家里的老房子,连床板都是凉丝丝的,夜里能听见窗外虫鸣,偶尔还有山风吹过窗棂的轻响。
“小宇,起来喝米汤了。”母亲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张宇应了一声,慢腾腾地坐起来。高考前母亲总在电话里催他好好复习,可真见了面,母亲半句没提考试的事,只天天变着花样给他做热乎饭。早上是大米粥配腌萝卜,中午可能是米饭配农家菜,晚上总有一碗飘着葱花的鸡蛋面。这些在城里想都不敢想的饭菜,如今成了他每天最踏实的盼头。
他穿好衣服走出屋,母亲正蹲在院子里择菜,竹篮里的青菜还带着露水。“今天太阳好,等会儿把剩下的麦子晒晒,不然要潮了。”母亲抬头看了他一眼,笑着说,“不急,你先吃饭,我把这点择完。”
张宇没说话,端起碗喝了一口米汤。温热的液体滑进喉咙,熨帖得很。他知道母亲是故意不提高考的,就像父亲每次打电话回来,也只问他“饭够不够吃”“山里凉不凉”,从不说“考得怎么样”。可越是这样,他心里越发虚。考场上那些没答上来的题目,像块石头压在他胸口,他只能强迫自己不去想,把注意力都放在碗里的饭菜上,放在院子里的鸡鸭身上,放在母亲每天的叮嘱里。
吃过饭,张宇帮着母亲晒麦子。家里的院子硬化的晒场,一年不是晒麦子就是晒玉米,或者黄豆,基本上农作物都靠它晾晒。母亲把装麦子的袋子打开,他就负责把麦子摊开,摊得均匀些,好让太阳晒透。山里的风很干净,吹在脸上带着点凉意,麦子的清香混着泥土的味道飘过来,很舒服。张宇挥动着木耙,动作慢慢的,心里却在走神。他想起高考前最后一次去网吧,邻座的男生说考完要去南方打工,一个月能挣好几千。那时候他还没当回事,可现在,这个念头却越来越清晰。
“小宇,歇会儿吧,别累着。”母亲递过来一瓶水,“晒得差不多了,过一会再翻一遍,用木耙翻三四次就可以了。”
张宇接过水,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母亲坐在他身边,絮絮叨叨地说村里的事:谁家的孩子考上了重点高中,谁家的母猪下了崽,谁家的玉米长得好。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偶尔应一声。母亲突然说:“你爸昨天打电话,说工地上最近不忙,想早点回来。”
张宇的心猛地一跳,手里的水瓶差点没拿稳。“回来就回来呗。”他故作轻松地说。
“你爸说,想等你分数出来再回。”母亲的声音低了些,“他怕你万一……”
“妈,别说了。”张宇打断她,他怕再听下去,自己会忍不住掉眼泪。母亲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天下午,张宇没再出屋子。他躺在炕上,看着天花板上的旧报纸,脑子里乱糟糟的。他知道,分数公布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就像山那边的乌云,迟早要飘过来。他在心里盘算着:等公布分数的前一天,他就先去县城,再坐火车去南方。他记得邻座男生说过,广州那边工厂多,好找工作。到时候不管村里人怎么议论,不管父母多失望,他都看不见也听不见了。等他挣了钱,每年寄些回家,村里人总会高看他一眼的,父母也会慢慢原谅他的吧?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野草一样疯长。他甚至开始想象自己在工厂里干活的样子,想象拿着工资给父母打电话的场景,想象村里人羡慕的眼神。可一想到母亲蹲在院子里择菜的背影,想到父亲在工地上晒得黝黑的脸,他心里又涌起一股愧疚。他知道自己这样做很自私,可他实在没勇气面对分数公布的那一刻,没勇气看见父母失望的眼神。
接下来的几天,张宇更不愿意出门了。除了帮母亲晒麦子、收麦子,他几乎都待在屋里。有时候母亲叫他去村里逛逛,他也找借口推脱。他怕碰见村里的人,怕他们问起高考的事。村里的人都知道他参加了高考,每次碰见他,眼神里都带着期待,可这种期待,在他看来却像针一样扎人。
有一天傍晚,张宇正在屋里玩手机,突然听见院外有人喊母亲的名字。他走到窗边一看,是村里的王婶。王婶是个热心肠的人,平时总来家里串门。
“嫂子,在家呢?”王婶的声音很大,“我听我家孩子说,高考分数快出来了,好像就这几天了,你知道不?”
张宇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听着母亲的回答。
“是吗?我还真不知道。”母亲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这孩子也不说,我也没问。”
“哎呀,这分数出来可是大事,得赶紧查查。”王婶说,“小宇这孩子聪明,肯定能考上好大学。”
“借你吉言了。”母亲笑着说,“到时候真考上了,一定请你吃饭。”
张宇听不下去了,赶紧回到炕上,用被子蒙住头。王婶的话像锤子一样砸在他心上,他知道,躲不过去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那天晚上,父亲又打电话回来了。电话是母亲接的,两人在堂屋说话,声音不大,可张宇还是听见了。
“分数快出来了吧?”父亲的声音带着点沙哑,应该是刚从工地上回来。
“嗯,王婶今天来说了,就这几天。”母亲说。
“小宇那边……没什么事吧?”父亲问。
“挺好的,每天帮我晒麦子,吃饭也香。”母亲顿了顿,又说,“就是不太爱说话,也不出门。”
“唉,这孩子,心里肯定有数。”父亲叹了口气,“不管考得怎么样,咱们都别怪他。他也不容易,在城里待了三年,没人管着,能考完就不错了。”
“我知道。”母亲说,“你在外面也别太累了,注意身体。”
“没事,我还年轻。”父亲说,“等分数出来,要是考上了,我就早点回去,带他去买新衣服,再请亲戚们吃顿饭。要是没考好……也没事,咱们再想别的办法。”
张宇躺在炕上,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他知道父亲和母亲都在为他着想,都在给他留面子,可他却要辜负他们。他把手伸进枕头底下,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写着邻座男生给他的地址——广州某个工业区的地址。他紧紧攥着纸条,指节都泛白了。
接下来的几天,张宇开始偷偷收拾东西。他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就几件衣服,还有高考前买的一支笔。他把东西装进一个旧背包里,藏在床底下。每天吃饭的时候,他都格外认真地看着母亲做的菜,想着以后可能很久都吃不到了。母亲好像察觉到了什么,每天都给他做他爱吃的菜,还总往他碗里夹。
有一天早上,张宇起来的时候,发现母亲不在家。他走出屋,看见晒谷场上的麦子已经收好了,装在袋子里,整整齐齐地堆在墙角。他正纳闷,母亲从外面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个苹果。
“昨天你王婶从隔壁的镇子上去赶集,我托你王婶买了点苹果苹果,你爱吃的。”母亲把苹果递给她,“顺便托她问了问邮局的人,说分数出来了,可以在网上查。”
张宇接过苹果,心里一阵发酸。母亲肯定是特意去问的,可她却没说,只是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他咬了一口苹果,很甜,可他却尝不出味道。
“妈,我明天想去学校查查。”张宇突然说。他想,明天去城里,顺便看看去广州的火车时刻表,再买点路上吃的东西。
母亲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好啊,正好我想去买点东西,我陪你一起去。”
张宇点点头,没说话。他知道,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陪母亲去城里了。
那天晚上,张宇一夜没睡。他躺在炕上,看着窗外的月亮,心里既紧张又期待。紧张的是,明天去城里,就要为离开做准备了;期待的是,离开这里,就能躲开所有的议论和失望。他想起在城里网吧的日子,想起母亲做的热乎饭,想起父亲沙哑的声音,眼泪又流了下来。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张宇,你一定要好好挣钱,一定要让父母过上好日子,这样才能弥补你今天的自私。
天快亮的时候,张宇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考上了大学,父亲和母亲都笑得合不拢嘴,村里人都来家里道喜,院子里摆满了酒席。可就在他要去学校的时候,突然醒了。
他坐起来,摸了摸眼角,还有泪痕。窗外已经亮了,山风吹过窗棂,发出轻轻的响声。他知道,今天过后,他的好日子就到头了。他从床底下拿出背包,背在身上,深吸了一口气。
走出屋,母亲已经做好了早饭,大米粥、煎鸡蛋,还有他爱吃的腌萝卜。“快吃吧,吃完咱们去城里。”母亲笑着说,眼睛里带着点期待。
张宇坐在桌前,慢慢地吃着早饭。他想把每一口都记在心里,想把母亲的笑容记在心里。吃完早饭,母亲拿起钱包,说:“走吧。”
张宇点点头,跟在母亲身后。走出院子,阳光正好,洒在身上暖暖的。他抬头看了看远处的山,看了看院子里的老槐树,看了看母亲的背影,心里默默地说:妈,爸,对不起。等我挣了钱,一定回来好好孝敬你们。
他知道,这一去,可能要很久才能回来。但他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山风轻轻吹着,带着麦子的清香,也带着他对未来的迷茫和期待。他攥紧了口袋里的纸条,脚步慢慢加快,朝着村口的方向走去。他不知道,在他身后,母亲看着他的背影,悄悄抹了抹眼角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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