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轮廓在初夏的阳光下愈发清晰，巍峨的宫墙，层叠的殿宇，熟悉得令人心安。龙舟缓缓停靠在通州码头，庞大的仪仗早已等候多时，旌旗招展，侍卫肃立，迎接圣驾回銮。
玄烨换回了明黄色的龙袍，头戴帝冠，威仪天成，率先步下龙舟。梁九功紧随其后，低眉顺眼，心中却如同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
码头至宫门的御道两侧，文武百官跪迎。而宫门之内，以皇后赫舍里·舒云为首，后宫嫔妃、有品级的命妇们，皆按品大妆，静候在指定的位置，准备迎接圣驾。
舒云站在最前方，身着明黄色凤穿牡丹朝服，头戴九龙四凤冠，珍珠流苏垂落，雍容华贵，气度沉静。
她微微垂着眼帘，听着远处传来的净街鞭响和越来越近的仪仗乐声，握着玉圭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心中既有即将见到夫君的期盼，也有那一丝自他离宫后便萦绕不去的、莫名的不安。
终于，帝王的銮驾出现在宫门甬道的尽头，缓缓行来。
舒云领着众人，依礼跪下，声音整齐划一，带着恭敬与喜悦：“恭迎皇上回銮，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玄烨下了銮驾，目光扫过跪伏在地的众人，最终落在最前方那道明黄色的身影上。他快步上前，亲手将舒云扶起，声音温和：“皇后请起，众卿平身。”
在他触碰到她手臂的瞬间，舒云一直悬着的心，似乎稍稍落下了一些。她抬起头，想要看清他的面容，看看他是否清减，旅途是否劳顿。
然而，就在她抬眸的刹那，眼角的余光，却不经意地瞥见了紧随在帝王仪仗之后、正由两个嬷嬷引导着、准备从侧门先行入宫的一行人中的某个身影。
那是一个穿着浅粉色宫装、低眉顺眼的年轻女子。她的服饰规制并非宫女，也非寻常命妇，倒像是……像是刚被纳入宫中、尚未正式册封的低阶妃嫔的常服。
这本身并不足以让舒云失态。帝王南巡，偶纳美人，虽不常见，却也并非没有先例。
让舒云瞬间如坠冰窟、浑身血液几乎冻结的，是那张脸！
那张侧脸，那眉眼轮廓，那低眸时依稀的神韵……竟与她，与当朝皇后赫舍里·舒云，有着七八分的相似！
虽然那女子气质怯懦，眉眼间带着卑微与惶恐，远不及舒云的沉静雍容，但那份骨子里的轮廓，尤其是侧脸的弧度，简直像是一个模糊的、拙劣的摹本！
舒云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四肢百骸都僵硬了。她脸上的血色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连唇色都变得灰白。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眼前阵阵发黑。
他……他竟然……带回来一个……一个与她如此相像的女子？！
这是什么意思？是羞辱？是暗示？还是……厌倦了她这个“正品”，所以找了个“赝品”？
无数的念头如同毒针，瞬间刺穿了她所有的冷静与伪装。她几乎要站立不住，全靠着一股强大的意志力，死死撑着，才没有当场失态。
她死死咬着口腔内壁，直到尝到一丝腥甜，才勉强压下那股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哽咽与质问。
站在舒云身后的嫔妃们，自然也看到了那个女子。起初是疑惑，待看清那张脸时，皆是倒吸一口凉气，眼中充满了震惊、不可思议，随即，便转化为了各种各样的情绪——有幸灾乐祸，有等着看好戏的，有同情的，也有兔死狐悲的。
宜妃用手帕掩住嘴角，眼中闪过一丝快意；荣妃则微微蹙眉，似有不忍；其他位份低的嫔妃更是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
皇上此举，简直是在皇后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这往后，坤宁宫的脸面，该往哪里搁？
玄烨自然也感受到了身边人瞬间的僵硬，以及那骤然变得诡异的气氛。
他握着舒云手臂的手微微收紧，目光扫过那个已被嬷嬷迅速带离视线的粉色身影，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他侧过头，对梁九功淡淡道：“带下去，按规矩安置。”
“嗻。” 梁九功头皮发麻，连忙应下，心中叫苦不迭。
玄烨这才重新看向舒云，语气依旧温和，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皇后近日辛苦，宫中一切可好？”
舒云强迫自己扯动嘴角，露出一抹极其僵硬、甚至可以说是难看的笑容，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回皇上，一切都好。臣妾……不辛苦。” 她不敢抬头看他，怕眼中的泪水会不受控制地滚落。
玄烨清晰地看到了她强忍之下微微泛红的眼尾，以及那努力维持镇定却依旧颤抖的指尖。一股尖锐的心疼瞬间攫住了他，他几乎想要立刻将她拥入怀中。
但帝王的理智，让他硬生生压下了这股冲动。他只是紧了紧握着她的手，沉声道：“回宫吧。”
帝后并肩，在众人复杂各异的目光中，向着深宫走去。舒云只觉得脚下的每一步都重若千钧，那段熟悉的宫道，此刻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周遭的一切声音、景象都变得模糊，只有那张与她酷似的、怯懦的脸，在她脑海中反复闪现，如同噩梦。
回到坤宁宫，宫人们跪地迎接。舒云几乎是凭借着本能，维持着皇后的仪态，与玄烨一同踏入殿内。
“额娘！皇阿玛！”
一个清脆欢快的童声响起，穿着杏黄色小皇子常服的胤祚，如同一个小炮弹般从内殿冲了出来，直直扑向玄烨，抱住了他的腿，仰着小脸，满是孺慕与思念，“皇阿玛！您终于回来了！祚儿好想您！”
孩子的到来，如同一道阳光，瞬间驱散了些许笼罩在坤宁宫上空的阴霾。
玄烨冷硬的面容瞬间柔和下来，弯腰将儿子一把抱起，掂了掂，眼中露出了真切的笑意：“祚儿重了，也长高了。” 他看向舒云，语气自然，“看来皇后将祚儿照顾得很好。”
舒云看着父子俩亲近的模样，心中酸涩与暖意交织，她强压下翻腾的情绪，走上前，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而温柔：“祚儿日日念叨着皇阿玛，就盼着您回来检查他的功课呢。” 她伸手，想替儿子理一理跑乱了的衣襟，指尖却依旧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
胤祚敏感地察觉到母亲的情绪似乎有些不对，他看看皇阿玛，又看看额娘，小眉头微微皱起，奶声奶气地问：“额娘，您眼睛怎么红红的？是不舒服吗？”
舒云心中一痛，几乎要溃不成军。她连忙别开脸，用帕子掩饰性地按了按眼角，强笑道：“没有，额娘是看到皇阿玛回来，太高兴了。祚儿乖，皇阿玛舟车劳顿，让皇阿玛先歇息一会儿，好不好？”
玄烨将舒云的强颜欢笑与脆弱尽收眼底，他抱着儿子的手臂紧了紧，目光深邃地看了她一眼，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对胤祚温言道：“好，祚儿陪皇阿玛进去说说话，告诉皇阿玛你都学了什么新本事。”
他抱着儿子，率先向内殿走去。
舒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父子二人的背影，直到那身影消失在殿门后，她强撑了许久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身子晃了晃，幸好被身旁的贴身宫女及时扶住。
“娘娘！” 宫女担忧地低唤。
舒云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她缓缓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开得正盛的海棠，那绚烂的粉白，此刻在她眼中，却只剩下一片刺目的苍白。
他回来了。
带回了赫赫政绩，也带回了……一个与她容貌酷似的女子。
而她，身为皇后，除了接受，除了强颜欢笑，还能做什么？
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滴落在冰凉的手背上，溅开一朵小小的、苦涩的水花。坤宁宫的温暖与尊荣，在这一刻，仿佛都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寒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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