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的金秋，仿佛被分割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九月，是奥运辉煌与航天荣耀的双重奏，是民族自信心爆棚的巅峰；而进入十月，一股来自太平洋彼岸的、无色无味的致命寒流，开始悄无声息地渗透过所有欢庆的余温，首先精准地打击在像林向洋这样依托于全球贸易链条的南方企业身上。
最初的迹象，微妙得几乎让人以为是暂时的技术故障或市场正常的季节性波动。
那是一个寻常的周一早晨，深圳的阳光依旧明媚，透过林向洋公司办公室的百叶窗，在地板上切割出明亮的光斑。秘书照例为他泡好了浓茶，办公桌上摆放着需要签字的文件。一切都似乎与往常无异。直到销售部经理，一位跟了林向洋多年的老部下，敲门进来，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
“林总，”经理的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感觉……有点奇怪。今天上午的传真，就来了两三份，还都是无关紧要的询价。邮件也比平时少了一大半。”
林向洋从文件中抬起头，皱了皱眉：“可能是周末积压，下午再看看。欧美有时差。”
经理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但眼神里的那丝不安并未散去。
林向洋并未太过在意，他还在消化奥运带来的激情，筹划着公司转型的蓝图。他拿起茶杯，呷了一口，目光扫过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这座城市依然充满着活力。
然而，下午的情况不仅没有好转，反而变得更加诡异。传真机彻底陷入了沉默，那个往常如同患了多动症、不停吐出新订单、信用证草稿或客户修改意见的机器，此刻安静得像个装饰品。电子邮箱的收件箱里，也不再是密密麻麻的未读邮件，偶尔蹦出一两封，点开一看，却多是垃圾广告或者行业资讯。
这种“安静”，对于一家活跃的外贸公司来说，是极其不寻常的，甚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意味。就像一片原本喧嚣嘈杂的森林，突然间，所有鸟鸣虫叫都消失了，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销售部的办公区，气氛开始变得微妙。往常这个时候，电话铃声、键盘敲击声、业务员与国外客户沟通的英语或粤语声此起彼伏，充满了紧张的活力。而现在，大部分员工都坐在自己的工位上，有人无意识地刷新着邮箱页面，有人对着电脑屏幕发呆，有人低声交头接耳，脸上写满了无所适从和隐约的焦虑。那种因“无事可做”而产生的低气压，开始在公司内部弥漫。
林向洋坐不住了，他起身走到销售区。
“怎么回事？都没事干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严厉。
“林总……不是没事干，”一个资深业务员苦着脸回答，“是……是没单子来。我负责的几个美国老客户，往常周一肯定会有确认订单或者新的询盘，今天一个都没有。发邮件去问，也没回音。”
“我这边也是，”另一个女业务员接口道，“欧洲那边有个谈了快一个月的单子，本来约好今天确认细节签合同的，对方突然说需要‘内部再评估’，然后就联系不上了。”
林向洋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一两个客户出现问题可能是偶然，但如此大面积的、跨区域的业务骤停，绝不正常。
真正的重击，发生在第二天。
先是接到通知，两个已经签订合同、正准备安排生产的美国订单被单方面宣布“无限期推迟”，对方邮件措辞含糊，只提及“市场环境发生重大变化”。紧接着，一个合作多年的香港中间商，李董，打来了紧急电话。
李董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圆滑与从容，变得异常沙哑、急促，甚至带着一丝绝望的哭腔：
“向洋！完了！这次真系大镬（粤语：出大事了）！”电话那头背景音嘈杂，似乎他也在处理焦头烂额的事情。
“李董，慢慢讲，咩事啊（粤语：什么事啊）？”林向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慢唔到啊（粤语：慢不了了）！美国那边！爆煲啦（粤语：出大事了，崩溃了）！雷曼兄弟执笠（粤语：倒闭）你知唔知啊？金融海啸啊！宜家（粤语：现在）美国佬嘅仓库全部塞满晒货，无人买嘢（粤语：没人买东西）！港口都慢落来，好多船公司都停航线！我哋啲货，出唔到去啦（粤语：我们的货，出不去了）！之前落嘅单，全部要取消！全部！”
李董的话像一串冰锥，狠狠扎进林向洋的耳膜，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雷曼兄弟……金融海啸……这些之前只在财经新闻里看到的遥远词汇，此刻伴随着李董绝望的呼喊，变得无比真实和狰狞。
他冲到公司的传真机旁，仿佛为了印证李董的话，机器正好在这个时候开始工作，吐出的却不是期盼中的订单，而是一份份来自不同客户的、措辞各异但核心意思相同的通知函——“取消订单”、“暂停执行”、“因不可抗力推迟”……
看着那不断吐出的、宣告业务死亡的纸张，林向洋感觉脚下的地面仿佛在塌陷。他环顾四周，办公区里，越来越多的员工停下了假装忙碌的动作，面面相觑，脸上充满了恐慌和无助。电话铃声偶尔响起，接听的同事在短暂交谈后，脸色也瞬间变得惨白。
这不是普通的商业波动，不是哪个竞争对手抢了生意。这是一种系统性的、全球性的崩塌。他仿佛能看到，大洋彼岸，那个他们赖以生存的、巨大的消费市场，正像被抽掉了基底的沙塔一样，轰然倒塌。随之而来的，是沿着供应链传递过来的、毁灭性的冲击波。
而他的公司，正处在这股冲击波的最前沿。
寒意，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了全身。林向洋扶着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他意识到，一场真正的、远超他以往任何商业经验的金融海啸，已经登陆，而他的企业，这艘在风浪中前行了多年的小船，正处于风暴眼的边缘，随时可能被滔天巨浪吞噬。
订单，这个企业的生命之源，就在这个秋天，以一种令人窒息的方式，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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