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城的轮廓在晨雾中显现,灰扑扑的城墙带着一种与京城截然不同的粗粝感。
对于秦阳、隋安儿一家和春姨娘母女而言,这数月的跋涉,每一步都浸满了血泪与绝望。
当老赵带着他们穿过城门洞时,没有人感到抵达终点的欣喜,只有更深的茫然和恐惧。
流放之路的尽头,并非解脱,而是另一种未知苦难的开始。
老赵履行了他的职责,沉默地将这群疲惫不堪、衣衫褴褛的罪奴带到了青州城的官牙行。
这是一处比驿站更加森严、弥漫着绝望气息的所在。
高高的院墙隔绝了外界,院内是几排低矮的土屋,空气中混杂着劣质皂角、汗水和难以言喻的馊味。
负责接收的是一个身材矮胖、眼神精明的中年男人,姓胡,穿着半新不旧的吏服,胸前挂着一块表明身份的牙牌。
他叼着一根牙签,漫不经心地扫视着眼前这群形容枯槁的“货物”。
“啧,又是秦家那档子事牵连下来的?”胡管事的声音带着公事公办的冷漠。
“行了,按规矩办。男的,先带去后头大池子涮涮,把身上的虱子跳蚤都烫干净喽。”
“西边修水渠正缺人手,明天一早就送过去。手脚麻利点,耽误了工期,上头怪罪下来,有你们好受的。”
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秦阳等几个相对年轻些的男丁,秦阳虽伤势好转不少,但依旧虚弱,脸色苍白,在这群人中显得格外扎眼。
接着,胡管事油腻的眼神又转向女眷:“女的,也带去洗刷干净,分开安置!年轻些的…”
他的目光在隋安儿、春姨娘以及几个稍显年轻的女犯脸上逡巡,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评估意味。
“…自有去处,军营那边可一直催着呢。”
“军营”两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隋安儿和春姨娘的心口。充作军妓。
那将是比流放路上任何苦难都更彻底的地狱。
隋安儿浑身冰凉,下意识地紧紧抓住身旁秦阳的胳膊,另一只手则死死搂着女儿秦玥。
秦玥似乎也感受到了母亲剧烈的恐惧,把小脸深深埋在隋安儿腰侧,瘦小的身体瑟瑟发抖。
春姨娘脸色惨白如纸,几乎站立不住,只是本能地将女儿秦熙护在身后,仿佛这样就能挡住那可怕的命运。
几个如狼似虎的牙行打手已经吆喝着上前,粗暴地开始推搡人群,准备执行胡管事的命令。
哭喊声、哀求声、绝望的呜咽顿时在院子里响起,混杂着打手们不耐烦的呵斥。
秦阳咬紧牙关,将妻女护在身后,眼神却充满了无力感。在律法和官衙面前,他们卑微如蝼蚁。
就在这混乱绝望的时刻,胡管事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他抬起手,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示意打手们稍停。
他清了清嗓子,目光再次扫过这群惊惶不安的罪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嘈杂:
“等等!都先别动!”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地扫视着。
“你们这些人里,可有姓‘隋’的?”
整个院子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
姓“隋”?这个姓氏在这里显得格外突兀。
隋安儿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姓隋!整个队伍里,只有她一人姓隋!
秦阳也立刻反应过来,惊疑不定地看向妻子。
隋安儿的手心全是冷汗,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是福是祸?但眼下这唯一的变数,或许是绝境中的一根稻草。
她深吸一口气,在秦阳鼓励的目光下,颤抖着,却坚定地举起了手。
“我…民妇姓隋。”
她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但在死寂的院子里依然清晰可闻。
胡管事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她脸上,上下打量了几眼,似乎有些意外她的憔悴,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种公事公办的神情。
他朝隋安儿招了招手,语气平淡无波:
“你,跟我来一趟内室。”说完,转身就往旁边一间相对干净些的砖房走去。
隋安儿没有丝毫犹豫,几乎是本能地,一手紧紧拉住秦阳的手,另一只手则牢牢牵着秦玥,踉跄着跟了上去。
她不能和丈夫女儿分开!无论前面是什么,一家人都要在一起!
秦阳忍着伤痛,挺直脊背,护着妻女紧随其后。
留下满院子惊愕、羡慕又带着几分猜疑的目光,以及春姨娘母女充满忧虑的注视。
内室比外面安静许多,陈设简单,一张桌子,几把椅子。
胡管事自顾自地在主位坐下,端起桌上的粗瓷茶碗喝了一口,才抬眼看向局促不安地站在面前的三人。
他的目光在秦阳身上停留片刻,尤其在秦阳脸上那道狰狞的鞭痕上顿了顿,最后落在隋安儿身上。
“你叫隋安儿?”胡管事开门见山。
“是,大人。”隋安儿低眉顺眼地应道。
“你和赵明远,什么关系?”
胡管事放下茶碗,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像是在拷问他们的心。
隋安儿心中剧震!赵明远!这个名字正是母亲香囊里那张字条上提到的西南故人!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被问起,她飞快地和秦阳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眼中都充满了震惊和巨大的疑问。
这个赵明远是谁?他怎么会知道他们?他又做了什么?
隋安儿强压下翻涌的心绪,谨慎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回大人的话,民妇…民妇本人与赵明远先生,素不相识,从未谋面。”
“哦?”胡管事挑了挑眉,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但眼神却更锐利了几分。
“素不相识?那他为何巴巴地找到我这里来?”
隋安儿深吸一口气,决定说出部分实情,:
“民妇虽不认识赵先生,但…但家父曾提及与赵先生乃是故交。”
她不敢说父亲与赵明远关系如何,只模糊地用了“故交”二字。
胡管事嗤笑一声,那笑声带着几分嘲讽,几分看透世事的冷漠。
“原来是这么回事。行,明白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看着隋安儿,也扫过秦阳和紧紧依偎在父母身边、大眼睛里满是恐惧的秦玥,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直白:
“这个赵明远,是咱们青州地界上一个颇有名气的粮商,生意做得不小,手眼也算有几分活络。”
“前些日子,他托人找到我门下,话里话外,意思只有一个,想问问看,能不能放你们一家三口一条生路,摆托这为奴的身份。”
他说到“放你们一条生路”、“摆脱为奴身份”时,语气刻意加重,充满了讽刺的意味。
隋安儿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希望如同闪电般劈开绝望的阴霾。
秦阳的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眼中迸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秦玥虽然不太懂,但感受到父母情绪的变化,小手也紧紧攥住了隋安儿的衣角。
然而,胡管事接下来的话,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将他们刚刚燃起的希望火苗瞬间扑灭:
“哼,想得倒美!”胡管事冷哼一声,脸上的肥肉抖了抖。
“你们是什么身份?秦家逆案牵连的罪奴!是圣人亲笔朱批,定了罪,判了流放为奴的!这和那些签了卖身契、自愿为奴的贱籍能一样吗?”
“你们身上的奴印,是天子钦点的烙印!除非天子金口玉言,下旨赦免,否则,你们这辈子,下辈子,子子孙孙,都休想脱离这奴仆的身份!懂吗?”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秦阳和隋安儿的心上。刚刚升起的希望被彻底碾碎,只剩下更深的绝望和冰冷。
是啊,他们是“钦犯”,是皇帝亲自下旨贬斥的奴隶,烙印在身,永世不得翻身,区区一个粮商,怎么可能撼动皇权。
胡管事看着他们瞬间惨白的脸色,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或许是那一丝银钱的作用,或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一点点怜悯。
他语气稍缓,但依旧带着上位者的冷漠和疏离:
“不过嘛…”他拖长了语调。
“赵明远这个人,做事还算上道。他托人送来的‘心意’,我收下了。”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我胡某人在这行当里混了这么多年,讲的就是一个‘信’字。”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秦阳虚弱的身体、隋安儿憔悴的面容和秦玥惊恐的小脸,最终说道:
“我能为你们做的,也仅限于此了。我不能放你们自由,那是掉脑袋的事,谁也担不起。”
“但是…我可以给你们一家三口,安排一个相对‘好’的去处。让你们不至于立刻被丢进矿坑累死,或者被送进军营生不如死。”
“至于这去处是什么,你们到了自然知晓。这已经是我看在赵明远的面子上,能给出的最大方便了。”
“好去处”?这三个字在秦阳和隋安儿听来,充满了未知的忐忑。
它可能意味着稍好一点的苦役,也可能是一个新的、更隐蔽的牢笼。
但无论如何,这比立刻去修水渠或充作军妓,已经好上太多。至少,他们一家人还在一起。
隋安儿强忍着心头的翻涌,拉着秦阳和秦玥,深深地向胡管事福了一礼。
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谢…谢大人恩典。”
秦阳也艰难地弯下了腰。
胡管事不耐烦地挥挥手:
“行了行了,别整这些虚礼。出去吧,到旁边那间空屋等着,一会儿自会有人带你们走。”
“记住,管好自己的嘴,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一个字也别往外蹦!”
一家三口退出内室,重新站在院子里刺眼的阳光下。
空气依旧浑浊,打手们的呵斥声和犯人们的哭泣声依旧刺耳,但他们的心境,却与方才踏入这官牙行时,已截然不同。
前路依旧迷茫,那所谓的“好去处”如同笼罩在浓雾中的岛屿,不知是福地还是新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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