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阳扶着隐隐作痛的额头推开南北货铺子的门。
正巧撞见王掌柜站在柜台后拨弄算盘。
王掌柜抬头瞥了他一眼,嘴角一扬,露出几分促狭的笑意。
“哟,秦掌柜,这日头都晒屁股了才来,看来昨晚睡得可香!”
秦阳一愣,随即苦笑:“王掌柜这是……知道了?”
“哈哈哈!”王掌柜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何止知道?整个府里都传遍了!你们两口子被阿土娘那苞谷酒灌得不省人事,还是阿土那小子和他娘把你们扛回去的,动静可不小!”
秦阳耳根微热,摇头叹道:
“那酒入口香醇,喝的时候没有什么感觉,谁知道一吹风就醉倒了,确实厉害。”
王掌柜收起笑意,眼中却仍带着几分调侃:
“秦掌柜,你可别小瞧了当地人的酒量。他们酿的酒,比京城的烈多了。”
他转身从柜台下摸出一个小陶罐,拍开封泥,浓郁的酒香立刻溢了出来。
王掌柜给秦阳倒了一小杯,推到他面前:“尝尝?”
秦阳犹豫了一下,还是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酒液入喉,辛辣中带着一股粮食的醇香,后劲十足,比昨晚阿土娘带来的还要烈上三分。
“这……”他呛得咳嗽两声,连忙放下杯子。
王掌柜哈哈大笑:
“怎么样?够劲儿吧,这才是石城正儿八经的苞谷烧。”
秦阳缓了缓,苦笑道:“确实比京城的酒烈。”
“酒烈,人也烈。”王管事收起笑容,语气忽然认真了几分。
“这里的人,他们心思纯粹,认准了你是个值得交的朋友,那便是掏心掏肺,恨不能把心窝子都掏出来给你看。”
“热情起来,能把你烤化了,就像这苞谷烧,滚烫、直接、毫无保留。”王掌柜的声音低沉而有力。
“可在京城呢?唉……”他摇了摇头。
“那地方,人人心里都揣着个算盘珠子,走一步算三步,说句话都得在肚子里转九道弯。”
“交朋友?那得先掂量掂量对方能带来多少好处。做人做事,总要留着三分余地,七分防备,生怕一不小心就着了道,吃了亏。“
“这样的地方,温吞的酒才合时宜,火辣辣的烈酒?只会让人敬而远之,觉得粗鄙、上不得台面。”
秦阳若有所思。
王掌柜看了他一眼,忽然笑道:“说起来,我刚来石城时,也被这么灌醉过。”
“哦?”秦阳来了兴趣。
王掌柜是知府夫人的陪嫁,当年跟着夫人从京城来到这偏远之地,人生地不熟,连语言都不通。
夫人命他筹办南北货铺子,他硬着头皮四处奔走,却屡屡碰壁。
“那时候,我连‘吃饭’怎么说都不知道,进了酒楼,伙计问我吃什么,我只能指着别人的桌子比划。”
王掌柜摇头笑道,“结果端上来的菜根本不是我想吃的。”
最凶险的一次,发生在一个叫“野象坡”的大集上。
那里是各路马帮、行商、山民交易的中心,鱼龙混杂,规矩也与中原大不相同。
王掌柜因语言不通,沟通不畅,与一伙彪悍的佤族马帮汉子发生了激烈冲突。
“那伙人,腰挎长刀,皮肤晒得黝黑发亮,眼神凶得像要吃人。”
王管事回忆起来,心有余悸地摸了摸下巴。
“他们以为我是去捣乱的。领头的那个,眼珠子瞪得溜圆,嘴里吼着我听不懂的话,唾沫星子都喷到我脸上。”
“他身后的几个汉子按住腰刀围了上来,吓得两个伙计脸色发白。集市上的人,看热闹的多,帮忙的?一个没有。”
“我当时心里就一个念头:完了!今儿怕是要交代在这蛮荒之地了,夫人交代的差事……唉!
“就在我以为逃不过这顿打的时候,马帮的通译赶了过来,帮助我们化解了误会也作成了生意。”
这人,便是阿土的父亲,岩桑。
岩桑的母亲是汉人,父亲是佤族马帮的向导,他从小在两种文化中长大,精通汉话和当地土语。
十三岁那年,父母相继离世,他便跟着马帮走南闯北,靠做通译谋生。
“岩桑听了事情原委,立刻帮我解释清楚,那帮马帮汉子这才知道是误会,不仅没再为难我,反而热情地邀请我喝酒。”
王掌柜笑道,“被他们用那种比你这个还烈三分的‘头道烧’,一碗接一碗地灌。”
“他们喝酒就像喝水,还唱着调子古怪的山歌,气氛热烈得能把帐篷顶掀翻,我哪里见过这阵仗?”
“只能硬着头皮喝,最后怎么倒下的都不知道!足足昏睡了三天三夜!醒来时头痛欲裂,喉咙像着了火,差点把夫人的事都给耽误了。”
秦阳听得入神,忍不住问:“后来呢?”
“后来?”王掌柜眼中闪过一丝感慨。
“岩桑帮了我大忙,不仅替我化解了冲突,还帮我牵线搭桥,和当地马帮建立了长期合作。咱们铺子里不少稀罕货,都是靠他的关系才拿到的。”
岩桑虽是马帮里难得的通译人才,但因母亲是汉人,在族中常被人暗地里讥讽“血脉不纯”,甚至有人骂他是“杂种”。
“他性子硬,从不把这些话放心上,可娶妻生子后,族人却趁他走商时欺负阿土母子。”
王管事叹了口气,“阿土娘在寨子里无亲无故,受了委屈也没处说。”
有一次,岩桑外出贩货半年,回来时发现妻子瘦了一圈,儿子阿土身上还有淤青。
一问才知,寨子里几个年轻人常趁他不在,故意找茬,甚至偷他家的粮食。
“岩桑气得当场就要去找那些人算账,却被阿土娘拦住了。”王掌柜摇头。
“她说,打一架容易,可日后他们变本加厉怎么办?岩桑常年在外,总不能次次都赶回来护着他们。”
岩桑沉默良久,最终咬牙道:“那就搬出去。”
他带着妻儿离开寨子,来到石城,求到了王掌柜面前。
“他跟我说,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妻儿能平安过日子。”
王掌柜回忆道,“这点忙自然要帮。”
于是,王掌柜安排阿土娘在知府后厨帮工。虽不算富贵,但至少无人欺辱,日子安稳。
“所以啊,”王掌柜拍了拍秦阳的肩膀,笑道。
“阿土娘那酒,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喝的。她肯拿出来招待你们,说明真把你们当自家人了。”
秦阳心中触动,想起昨晚那顿炊锅宴,阿土娘一杯接一杯地劝酒,笑容爽朗,毫无保留。
“京城的人喝酒,总要掂量几分,怕醉后失言,怕被人拿捏。”王掌柜叹道。
“可在这里,酒喝得越痛快,情谊越真。”
秦阳沉默片刻,忽然端起桌上那杯酒,一饮而尽。
这一次,他没有呛到。
火辣的酒液滚过喉咙,烧进心里,却让他莫名觉得畅快。
王掌柜哈哈大笑:“好!这才像话!”
窗外,寒风依旧呼啸,但铺子里却因这一壶烈酒,暖意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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