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阳推开那扇家中院门时,天已经暗了。隋安儿正坐在小院角落的石阶上,借着最后一点天光缝补着什么。
听到门响,她抬起头。
秦玥从自己的房里探出头来,手里还捏着一把晒干的草药叶子,喊了声:
“爹,你回来啦,今天怎么回的这么晚?”
秦阳没像往常那样应声,也没去摸女儿的头。
他走隋安儿旁边坐下,身影在暮色里有些沉重。
他叹了口气,招手让秦玥过来。秦玥噔噔跑过来,挨着隋安儿坐下。
隋安儿放下手里的活计看向秦阳,他脸上的神色让她心里咯噔一下。
“夫人,要给三小姐准备嫁妆了。”
秦阳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此事隋安儿自然知道,三小姐定下婚事那日,她们这些伺候三小姐的人都被夫人赏了东西。
夫人对待这个女儿可以说得上是如宝如珠。
秦阳的目光扫过妻子和女儿,接着说:
“夫人嫌库房里的东西不合意,石城也没瞧上眼的,便点了王掌柜,”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还有我,回京城去采买。”
“回京城”这三个字一出口。隋安儿耳朵里嗡的一声,她下意识攥紧了手。
秦玥仰着脸,困惑地问:
“爹要去京城,那我和娘呢,能不能也和你一起去?”
秦阳看了看秦玥,摇了摇头。
隋安儿猛地吸了口气,胸口剧烈起伏。这就意味着一家人即将分开很长的一段时间。
她声音都抖了:“阳哥,你真的要回京城?”
秦阳沉重地点了点头:“是。夫人亲口吩咐的,王掌柜领头,我跟去帮手。三日后出发,不得有误。”
隋安儿一把抓住秦阳的胳膊:
“能不能不去,路途遥远,羊肠道又险峻,我们来的路上有官差相送一路都艰辛无比,你和王掌柜两个人带着银钱和货物,叫我怎么能放心?”
秦阳的胳膊被隋安儿抓的生疼,他伸手拍了拍妻子的肩膀示意她放松下来,随后搂过妻子的肩膀安慰她:
“我们和马帮的兄弟们同行,你还记得岩桑大哥那堆亮晶晶的石头和香料吗?”
“他们的东西被行商压价,在整个西南都买不上满意的价钱,一听我和王掌柜要去京城帮三小姐采买嫁妆,马帮首领和岩桑大哥一商量,也决定和我们一道去京城。”
秦阳感受到妻子的身体忽的放松了下来,又继续说道:
“他们说其实很久之前就有去京城的想法,但是总担心没人带,会冲撞了达官显贵,不说做生意就怕连小命都难保。”
“这次有我和王掌柜两个熟悉京城人文风貌的带着,就没有这方面的担忧了。”
可是隋安儿依旧不能放心,虽说马帮的汉子们常年在外行走,个个都习得一身功夫,但山匪盗贼们也不是好相与的。
“能不能和夫人说……”
“不能。”秦阳打断了隋安儿未说出口的话,他站起来,走到母女二人面前蹲下直视妻子和女儿的眼睛。
“这是夫人亲口点的名,是差事,也是恩典。”
“恩典”两个字,像针扎进隋安儿心窝,未说出口的话梗在了喉头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是啊,恩典。他们是官奴。主子的吩咐,容不得推拒。她有什么资格说“不”?
一股无力感瞬间淹没了她。
这些年,日子似乎过于安稳,丈夫在铺子当差,她在厨房做饭,女儿在药房打杂,偶尔恍惚间,觉得这样熬下去也行。
可秦阳这声“不能”,和那句沉甸甸的“恩典”,像钝刀子划开了披着“安稳”皮子的假象,露出底下那无法挣脱的镣铐。
从贬为官奴那一刻起,命运就不在她手里,主子的一个念头,就能把他们抛上云端,或是坠入地狱。
她猛地低下头,大口大口的喘息着,一旁的秦玥跟着哭出来,秦阳也红了眼眶。
隋安儿此刻什么也想不了,情绪崩溃的突然似乎又理所当然。
夜里,秦玥回自己房间睡了。外间,隋安儿和秦阳相拥躺在床上。
“这次回京城,我想办法去见爹娘一趟,你收拾些要带给他们的东西给我。”
隋安儿头埋在秦阳怀里,闷闷的应了一声便没再言语,秦阳摸了摸妻子的头,便也闭上眼。
隋安儿翻箱倒柜。
夏末出发,走到京城已是冬天。
她找出家里仅有的、最厚实的旧棉布。
没有新棉花,她把两人盖的旧棉被小心拆开,挑出里面尚算蓬松的棉絮,一层层细细絮进裁好的布里,针脚缝得又密又紧,做成一件厚实的棉袄和两条厚棉裤。
手指被针扎破了好几次,血珠洇在灰扑扑的布上,她也顾不上。
秦玥白天在药房给林郎中打下手时,她格外勤快,磨药、晒药一丝不苟。
林郎中依旧冷着脸,但偶尔瞥见小姑娘熬红的眼睛,也没多说什么。
第三天傍晚,秦玥带回一小罐气味辛辣的药膏,小声对隋安儿说:
“娘,这是林先生配的冻疮膏,说路上天寒地冻用得着。”
隋安儿接过那冰凉的小罐子,心头又酸又暖。
她不会纳鞋底,便请了张嬷嬷的儿媳帮忙。
把碎布一层层用浆糊粘起来,叠得厚厚的,再用结实的麻线一针一针、密密麻麻地纳成千层底。
鞋底又厚又硬,希望能经得起长途跋涉。
最后的准备就是草鞋,隋安儿还记得春姨娘教他的手艺,草鞋编的又紧又扎实,套在布鞋外,不仅耐磨还能防滑。
她把家里大部分的铜钱,仔细缝进秦阳那件旧棉袄的夹层里,针脚细得几乎看不出。
秦阳也没闲着。
白日里在铺子交割事务,晚上回来默默收拾行囊。
他把母女俩准备的衣物一样样仔细叠好,放进结实的包袱里。
那罐冻疮膏被他小心地裹在棉袜里。
他看着妻子女儿熬红的眼睛和布满针眼的手指,喉头发紧,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包袱捆得更结实了些。
出发前一夜,秦玥拿了一张折起来的纸递给秦阳。
秦阳接过一看,是秦玥画的他们一家三口,孩童的画技还不娴熟,但其中的心意又让秦阳红了眼眶。
他没说什么,只是小心又小心的将纸折起来放在了自己的心口。
临行前的一夜,夫妻二人紧紧相拥,合而为一,不舍与期待都化作碰撞融化在汗水里。
天蒙蒙亮,小院里已无睡意。秦阳将包袱斜挎在肩上,里面塞得鼓鼓囊囊。
隋安儿和秦玥送他到城门口。
隋安儿最后一遍检查他包袱的带子是否系牢,又把他棉袄的领子紧了紧,手指碰到他冰凉的下颌。
她嘴唇动了动,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挤出几个字:
“路上小心,别省着花,该住店住店,该吃就吃。”
最后她用手指轻轻点了点秦阳的胸口内侧。
秦玥仰着头,眼圈红红的:“爹……早点回来。”
秦阳用力点点头,粗糙的大手在女儿头上轻轻按了一下,又深深看了隋安儿一眼。
那一眼里包含了太多东西,沉重得让隋安儿几乎站立不住。
他喉结滚动,最终只哑声说:
“……看好家,等我回来。”
说完,他猛地转身,向王掌柜他们大步走去。
母女俩站在原地目送着秦阳,秦阳停下脚步,回头。
隔着几步的距离,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隋安儿和秦玥身上。
晨光熹微,照亮了他眼里的不舍,也照亮了隋安儿眼中强忍的水光和秦玥紧咬的下唇。
他朝她们微微颔首,没再说话。
车轱辘转动起来,发出吱呀的声响,混着骡子的响鼻,渐渐远去。
隋安儿拉着秦玥的手,紧走几步,站到城门洞的阴影边缘,目光紧紧追随着那队伍。
秦阳走在骡车旁边,在灰蓝色的官道上,在渐渐明亮的天光里,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直到那身影彻底变成一个小小的灰蓝点,最终消失在地平线起伏的尽头,再也看不见。
隋安儿紧紧攥着女儿的小手,站在原地,久久地望着那条空荡荡的、通往未知远方的灰蓝官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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