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瑛艰难转首的动作牵扯到胸口的伤处，一阵闷痛袭来，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视线模糊地投向暖阁门口，那道清冷如月的身影便撞入他混沌的眼底。
薛宝钗静静地立在门帘旁。她已换下病中的宽松袍服，一身剪裁利落的深青色劲装衬得她身姿越发单薄伶仃，却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冷峭。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露出苍白脖颈间那点幽微流转的冰蓝纹路。她的目光并未落在贾瑛身上，也未看伏案而眠、泪痕未干的栖梧，那双深潭般的眼眸，仿佛穿透了梨香院的砖墙，落在金陵城某个硝烟弥漫的战场，只余一片冰封的沉静。唯有眉心那一点驱之不散的倦意，如同寒玉上细微的裂痕，无声诉说着昨夜玉石俱焚的代价。
“姐姐？” 薛蝌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敏锐地察觉到宝钗周身散发出的、不同寻常的凛冽气息。
宝钗的目光终于缓缓扫过暖阁。她的视线掠过伏案沉睡、犹带泪痕的栖梧时，如同掠过一件无关紧要的陈设，没有丝毫停留。最终，落在薛蝌手中的数据板上，那上面正显示着“磐石建筑”偷工减料、贿赂质检官员的铁证，以及西城工地“丙戌”号预制构件场的精确坐标。
“传令‘寒潭’。” 宝钗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斩金截铁的冰冷，“全面冻结与林氏‘玉魄’基金相关的所有资金流动渠道。即刻生效。”
“什么？！” 薛蝌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冻结林氏的资金流？林栖梧此刻就在眼前！这无异于公开撕破脸！在史家虎视眈眈、令牌下落不明的紧要关头，薛家竟要对盟友下手？
“姐姐！这……” 薛蝌急切地想说什么。
“执行。” 宝钗打断他，目光锐利如冰锥，不容丝毫质疑。那眼神深处，冰层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决断，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玉石俱焚般的冷酷。“令牌之事，不容半分差池。任何可能阻碍‘金镶玉’行动的潜在风险，必须彻底清除。”
“金镶玉”行动！那是薛家调动核心金融力量、对史家发动致命一击的最高指令代号！宝钗竟要以冻结栖梧资金的方式，彻底排除她在令牌争夺中可能带来的任何“干扰”！
薛蝌看着姐姐苍白却坚如磐石的脸庞，看着那眼底不容置疑的寒光，所有质疑的话都被堵了回去。他咬紧牙关，手指在数据板上飞快操作，一道道冰冷的指令如同无形的锁链，瞬间跨越虚拟空间，锁向林栖梧名下所有的资金命脉！
几乎就在指令发出的同一瞬间！ “嘀嘀嘀——！！！” “嘀嘀嘀——！！！”
尖锐刺耳的警报声，如同冰冷的毒蛇，猛地从栖梧压在手臂下的数据板上疯狂炸响！那尖锐的蜂鸣撕破了暖阁内沉重的寂静，也瞬间将伏案昏睡的栖梧狠狠惊醒！
栖梧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猛地弹起！惺忪的睡眼带着未干的泪意，茫然又惊恐地看向疯狂闪烁红光、发出刺耳警报的数据板屏幕！屏幕上，猩红色的警报弹窗如同狰狞的血口，一个接一个地跳出、叠加！
【警告！您名下“玉魄”基金主账户已被冻结！编号：寒潭-金锁-001！】 【警告！您个人信用账户资金流动权限已被冻结！编号：寒潭-金锁-002！】 【警告！您关联所有可调用资金渠道已被限制！编号：寒潭-金锁-003！】 ……
“寒潭”！“金锁”！
栖梧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让她瞬间僵在原地，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她猛地抬头，目光如同淬火的利箭，直直射向门口那道深青色的、如同寒冰铸就的身影！
薛宝钗！是她！是她动用“寒潭”的力量，对她发动了最冷酷、最彻底的金融制裁！冻结资金！切断命脉！在她刚刚倾尽所有、冒着巨大风险收留刘姥姥和板儿，在她昨夜拼死守护贾瑛，在她正为城南大火和令牌忧心如焚的时候！
“薛宝钗！” 栖梧的声音因极度的震惊、愤怒和一种被彻底背叛的尖锐痛楚而彻底变调，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她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圆凳，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那张原本苍白憔悴的脸上，此刻因巨大的愤怒而涨起病态的潮红，眼中燃烧着熊熊的火焰，死死盯住宝钗！“你！你凭什么冻结我的资金？！你凭什么？！”
巨大的委屈、愤怒和一种被彻底践踏尊严的屈辱感，如同火山般在她胸腔里猛烈喷发！她为了守护贾瑛，为了对抗史家，付出了多少心力？昨夜的血腥，今晨的悲恸，城南的烈焰……桩桩件件，哪一件不是悬在刀尖上行走？可换来的是什么？是宝钗在她最脆弱、最需要支持的时刻，从背后捅来的最冷酷的一刀！用她薛家滔天的权势，轻易碾碎她那点可怜的自保能力！
暖阁内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琥珀吓得脸色煞白，大气不敢出。薛蝌握着数据板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挣扎。冯紫英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地在宝钗和栖梧之间逡巡。
宝钗迎着栖梧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神色却依旧平静得可怕。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没有丝毫波澜，仿佛栖梧的愤怒只问不过是拂过寒潭的一缕无关紧要的风。她甚至没有解释一个字，只是微微侧首，目光冰冷地扫过角落里因巨大动静而惊醒、正惊恐地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切的板儿。
“无关人等，” 宝钗的声音如同冰珠滚落，清晰地响起，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带出去。”
琥珀一个激灵，几乎是连拖带抱地将吓傻了的板儿迅速带离了这风暴的中心。暖阁的门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隔绝了板儿那充满恐惧和不解的最后一眼。
“凭什么？” 栖梧看着宝钗那漠然如冰的眼神，看着琥珀带走板儿时宝钗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清理障碍”般的冷酷，心头的怒火和悲愤彻底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她猛地抓起桌上那张墨迹未干的诗笺，那字字泣血的《问菊》，狠狠攥在手中，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声嘶力竭地质问，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控诉的颤音：“就凭你薛家财雄势大？就凭你薛宝钗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就凭你……你心里只有那块破令牌？！只有你薛家的算计？！贾瑛的生死，板儿祖孙的死活，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你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心？！”
“栖梧！” 一声虚弱却带着巨大惊痛的声音猛地从榻上传来！
贾瑛不知何时挣扎着半坐起来，胸口的剧痛让他脸色惨白如纸，额头冷汗涔涔，但他那双刚刚恢复清明的眼眸里，此刻却充满了巨大的震惊和痛楚！他看到了栖梧手中的诗，看到了那字字泣血的诗句，更看到了宝钗眼中那令人心寒的冰冷决断！栖梧的质问，像一把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捅在他的心上！
他挣扎着想下榻，想阻止这失控的局面：“栖梧！宝姐姐！你们……咳咳……住手……” 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
然而，栖梧此刻已被巨大的愤怒和伤心淹没，根本听不进任何劝解。她看着贾瑛挣扎的样子，看着宝钗依旧无动于衷的冰冷侧脸，一股万念俱灰的悲凉猛地攫住了她！她死死攥着那张诗笺，仿佛攥着自己那颗被反复撕裂践踏的心，绝望的目光在贾瑛和宝钗之间扫过，最终定格在宝钗脸上，那眼神，如同看着一个陌生人。
“好！好一个薛家！好一个‘金镶玉’！” 栖梧的声音陡然变得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决绝，“薛宝钗，你记住今日！我林栖梧，今日在此发誓！从今往后，我与你薛家，恩断义绝！我林氏‘玉魄’与‘金镶玉’，势不两立！我救姥姥和板儿的钱，我自己去挣！我林栖梧就算流落街头，饿死冻死，也绝不向你薛家乞讨一分一毫！”
话音未落，她猛地抬手，狠狠将紧握在手中的那张诗笺——连同腕上那枚一直贴身佩戴、温润如水的羊脂白玉镯——一同朝着冰冷坚硬的地面，狠狠摔了下去！
“啪嚓——！！！”
一声清脆得令人心胆俱裂的碎裂声，响彻暖阁！
那枚承载着过往无数温柔情愫的玉镯，应声而碎！化作数片莹白而冰冷的残骸，如同破碎的心，溅落在冰冷的地砖上。那张写满孤绝与绝望的诗笺，也如同折翼的蝶，飘然坠落，覆盖在碎裂的玉片之上。
暖阁内一片死寂。
唯有玉镯碎裂的余音，和那张飘落的诗笺，无声地诉说着一段情谊的彻底终结。
栖梧看也不看地上的碎片，挺直了背脊，那双含泪的眼眸里燃烧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火焰。她不再看任何人，转身，如同一个负伤却绝不屈服的战士，一步一步，踏过那象征过往情谊的碎片，决绝地走出了暖阁。那件属于宝钗的银狐裘，被她毫不犹豫地脱下，遗落在冰冷的门槛旁。
门帘在她身后落下，隔绝了所有视线，也隔绝了她最后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啜泣。
暖阁内，死寂得如同坟墓。
薛宝钗站在原地，清冷的身影如同冰雕。她的目光落在地上那碎裂的玉镯和飘落的诗笺上，那深潭般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冰面裂痕般的波动，转瞬即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那点波动便被更深的、万载玄冰般的沉寂所覆盖。她缓缓抬眸，视线扫过榻上面色惨白、眼中充满痛楚与不敢置信的贾瑛，最终，落在了窗外那依旧被灰烬气息笼罩的天空。
“继续锁定‘丙戌’目标。” 她的声音重新恢复了那种毫无波澜的冰冷，如同最精密的指令，“准备行动。”
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决裂，从未发生。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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