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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棹碧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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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9章 齐宫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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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虫不知疲倦地聒噪,将这临淄城宫墙内的死寂烘托得愈加难捱。齐孝公姜昭躺在他那张宽阔得如同祭台的紫檀木榻上,每一次粗重的喘息都像破旧风箱最后凄凉的呻吟。药石的浊气沉沉浮在空气里,混杂着一股铁锈般的甜腥——那是生命在无可挽回地衰朽的末路气息。

长明灯幽微的光焰将内殿切割成巨大而扭曲的黑暗块垒。几案上,一卷尚未批复的关于边境烽燧告急的竹简,孤零零地摊着。

公子潘跪在榻边阴影最浓稠处,上身挺得笔直。他膝下的茵席浸透了冰冷汗水,紧贴着皮肤。孝公浑浊的瞳孔缓慢地转动着,吃力地聚焦在他脸上,嘴唇翕张。

“……潘……”孝公的声音嘶哑浑浊,仿佛生满铜绿的古钟在无人处自鸣,“……寡人之后……望汝……扶持少君……”

“臣弟……明白。”潘的头深深叩了下去,额头重重触在冰凉光滑的地砖上,发出沉闷一响。黑暗里,他垂下的眼睑遮住了眸子里一切汹涌翻腾的东西,只露出一个恭谨臣下该有的、泥塑木雕般毫无生气的姿态。

孝公枯槁的手在绣金堆玉的锦被上痉挛了一下,似乎想抬起,却又被一阵汹涌如潮的剧咳猛地攫住,整个身体缩成一团,剧烈地抖动着,像一张在狂风里被无情撕扯的薄纸。那咳嗽声穿透厚厚的宫帷,让殿外那些侍立于黑暗甬道中、屏息凝神的内竖们也禁不住浑身微颤。

太子姜舍,还是个刚被太傅匆匆唤醒、身上仅胡乱罩了件素色深衣的少年。他脸色煞白如新刷的宫墙,由两位年长些的内竖几乎是半拖半架着,跌跌撞撞扑倒在父亲榻前。

“父君!”少年带着哭腔的呼唤被巨大的惊恐堵在喉咙里,只化为一声短促的气音。

孝公艰难地侧过头,望向那团瑟瑟发抖的少年身躯。浑浊的瞳孔里掠过一丝微弱的光,似是父亲本能的不舍,旋即又被汹涌的灰暗彻底吞没。他喉结滚动,似乎积聚着最后一点力气,最终却只吐出一串混杂着血沫的、意义不明的残喘,一只颤抖的手极其轻微地向上抬了不到半寸,便颓然落回冰冷的锦被上。

那凝固的姿态,像一尊被风雨剥蚀殆尽、轰然倒塌的古老神像。

“父君——!” 太子舍一声撕心裂肺的号哭终于破腔而出,撕破了殿内浓重的死寂,也撕裂了夜色凝固的外壳。更多的脚步声纷杂响起,沉重的殿门被轰然推开,高竖、崔杼等重臣衣冠不整地疾步抢入。有人撞翻了角落承盘中的水盆,“哐当”一声刺耳的碎响,水花飞溅,湿漉漉地漫过跪在近前的潘的衣摆下缘。

潘依旧伏跪着,深垂的头颅纹丝不动。任凭那冰冷的水迹阴湿了膝盖,任凭耳边骤然爆发的混乱哭号如同滚滚雷声碾过屋顶。他那被额前碎发和浓厚阴影覆盖的嘴角,在谁也看不见的角落,极深地抿了一下。那动作快如闪电,细微如尘埃坠落,瞬间归于沉寂的深海。仿佛一个困在泥潭太久、终于在最后一刻触碰到岸沿的溺水者,本能地呼出了腹中仅剩的那一口浊气与绝望。随即,那片薄唇又紧紧抿成一条无情无绪的直线,彻底融入了殿内喧嚣的悲恸洪流之中。

浓得化不开的秋夜黑得如同倾覆的墨池。几丝冰凉的风穿过宫廷廊道,带起一阵令人心悸的呜咽,是悬在檐角生锈的铜铃在徒劳地晃动。公子潘府邸深处,一处隐秘得如同不存在于地面之上的偏室,连月华都不曾光顾的角落。

幽暗里只有一点烛芯在微弱跳动,焦糊的气味一丝丝散开。昏黄的光晕只勉强照亮了中央一张紫漆几案,上面放着一枚青铜蟠螭纹令牌,冷硬而无情地反射着烛光。案前一排低矮的茵席上,坐着三个影子,他们的身形如同黑色的礁石沉在暗流里。

“开方。”潘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是怕惊扰了空气中无形的尘屑,每个字音都凝着冰棱的寒气,“你在宫中时日最长,宫禁门钥、夜值巡守路径,你最清楚。”

被点名的阴影缓缓直起了些。开方,曾是孝公的近身侍从之一,一张苍白到近乎病态的脸在烛光边缘稍纵即逝,下颌的线条显得分外尖利。他低声道:“主君放心,自新君寝宫至西偏殿之间,值卫皆归我调遣。子时三刻,甬道东西当值交接,北侧角门有片刻空隙,足够一人身影没入。”

潘的指关节无声地敲击了一下冰凉的几案边缘。细碎的烛光跳动在他眼中,映出深处燃着某种非人间的火焰,一种为达目的、不惜焚灭一切旧物的决绝。“那小儿,”他几乎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带着一种刻骨的轻蔑与痛恨,仿佛提及的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块必须被清除的污迹,“依礼需宿于高台旧殿。这是祖宗传下的规制,即便此刻宫城内外乱如沸蚁,这点规矩他们还不敢破。”他停顿一下,舌尖仿佛尝到了某种残忍的、带着铁锈味道的东西,“……新君登殿前夜……正是最该告慰列祖列宗之时。”

他的目光转向另外两道几乎融入黑暗的轮廓:“人手已备妥了?”

“是。”其中一个影子喉咙里应了一声,声音粗糙得像砂砾摩擦,“都是府中养了多年的死士,不知父母,不问来路,只认主君。他们的刀……只为主君而动。”

“务必……要快!”潘的声音再次压低,每个字都仿佛淬了剧毒,“须臾之事,不能拖宕!”他深吸一口气,那吸气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清晰得可怕,“利索些……让他走得无知无觉,也算我这个叔叔,最后一点体面。”最后几个字,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冷的嘲讽意味。

开方袖管微动,那枚冰冷的青铜蟠螭纹令牌已被悄然纳入他手心。

窗外陡然一声凄厉的夜枭啼鸣,如同鬼爪撕破了这临淄城本就脆弱的安宁。声音直直穿透窗纸,让摇曳的烛火猛地一暗,仿佛被无形的利爪攫住了焰心。潘的眼神骤然收缩,锐利如针尖,直刺向那被黑暗完全掌控的窗外,瞳仁深处最后一点属于活人的温度也被某种更为坚硬的东西彻底覆盖。冰,或者铁。

烛台被碰倒的阴影里,那些潜伏的死寂沉默如山,不再有半分晃动。

旧殿梁木年深月久,散发出一种陈腐的、混杂着尘土与腐朽木头的气味,浓重得仿佛要将空气都凝固住。檐角挂着的几盏昏黄油灯,非但没能驱散黑暗,反而像几颗巨大而浑浊的眼珠,在夜风中投下幢幢鬼影。新君姜舍屏退了大部侍从,独自一人跪坐在巨大的供案前。

案上堆满了森然林立的祖先牌位——昭公、懿公……一层层堆叠上去,如同一堵冰冷沉默的铁壁。那无数个墨书的名字在摇曳的微光里似乎也在凝视着他。铜炉里新插的香柱顶端一点暗红,挣扎着灼出几缕细若游魂的烟线,缭绕盘旋在牌位和他苍白年轻的面孔之间,仿佛在为他提前招魂。

舍只觉得双膝在光滑冰凉的砖地上已经跪得麻木,寒气从骨头缝里钻进来。他紧咬着下唇,才抑制住牙齿相叩的轻响。父亲的猝然离去带来的巨大恐惧和无助尚未散去,这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国君之位又骤然降临。供案正中那尊代表父亲姜昭的神主木牌,在一派昏暗中像一枚巨大的、沉默而哀伤的眼睛。

殿门在身后无声无息地开了一条缝隙,一股阴冷潮湿的风猛地灌了进来。舍下意识地回头。廊下值夜的内竖身影不见踪影。进来的是开方,他低着头,手中端着一个黑漆托盘,盘上一碗热气氤氲的羹汤。那微弱的食物香气在这死寂的大殿里闻起来却有一种诡异的陌生感。

“君上,”开方的声音低沉平缓,带着那种宫中老人特有的恭顺腔调,一丝异常也无,“夜深霜重,请用些安神的羹汤暖暖身吧。孝公……哦,先君在时,素来惦念君上身子。”他垂着眼,一步步走得很稳,将那碗汤稳稳当当地放在了供案角落,紧挨着祭品碟子里冰冷的桃李。

“放那儿吧。”舍的喉咙有些发干,嗓音带着少年人变声期特有的嘶哑。他只是瞥了一眼那碗雾气腾腾的羹汤,便又转回头去,望向祖父牌位后面更高处那些更古旧的木牌,试图从冰冷的文字里汲取一丝勇气,或者仅仅是一丝慰藉。他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努力思考着某个悬而未决的重大决策——关于边邑的粮秣、关于大夫们隐晦的劝谏,或者仅仅是关于明日加冕礼那冗长到令人窒息的仪轨。

开方没有立刻退下。他依旧垂首侍立在那碗羹汤旁,如同大殿角落一根无声无息的漆黑木柱。时间在浓得凝固的寂静中一点一滴流淌,仿佛旧殿深处的阴影正在无声地滋长、蔓延。供案旁唯一的一盏小灯爆了一下灯花,发出轻微的“噼啪”一声。

就在那微弱炸响的余音尚未消散的瞬间,殿门处一道深浓得如同实质的影子如离弦之箭般撞开虚掩的殿门!没有一丝呼喊,没有金属出鞘声,那只是一道纯粹的、将四周本就微弱的光彻底吞噬的墨影!带着一股狂暴而冰冷的旋风,扑向正毫无防备地跪坐着的年轻君主!

舍甚至来不及回头看清楚那究竟是什么,一股巨大到无法抵抗的力量已狠狠贯向他的后背!那不是拳脚,而是某种坚硬如铁石的重物轰然撞上!天旋地转的剧痛瞬间撕裂了他的意识。整个人如同一个被摔掷出的布偶,被这恐怖的力量凌空掀翻,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供案边缘!

“哐当——噗嗤!”

沉重供案被撞得移位,震倒了摆放其上的铜酒爵和冷食果盘,叮叮当当滚落一地。一道极细微、却令人牙齿发酸的骨裂声清晰地响起。碎裂的漆盘木屑和冰冷的铜器、贡品果子纷乱滚落在舍的身上和四周。他甚至没来得及发出半声痛呼或惊叫,头部与供案棱角那一下致命的撞击,已经让所有挣扎的意志瞬间熄灭。

开方像根木桩一样钉在原地,垂着头,盯着自己脚面下方寸之地,仿佛那被狂风骤雨卷入供案之下、再无声息的躯体只是一件被风吹倒的无足轻重的器物。

那偷袭的黑影完成这石破天惊的一击后,并未停留。如同他悄无声息地来,又如一缕被疾风吹散的、从未存在过的鬼魅青烟,闪身没入了殿门外粘稠得吞噬了一切的黑暗甬道。

一切归于死寂。只剩下那碗被遗忘在供案边的羹汤,仍在执拗地蒸腾着最后几缕稀薄的热气,袅袅上升,融入大殿高处那些密布蛛网、木梁深黑的黑暗中。一点温热的水滴溅落在地上,那是不知何时倾倒在案角的羹汤,如同暗夜中流下的第一行血泪。

供案下方,一只苍白的手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被重力扭曲的姿势半蜷着伸在阴影外,一动不动。旧殿深处,只有夜风穿过空荡回廊时发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呜咽低鸣,像是祖先牌位在无声地哀哭。

十九载寒暑,如同疾驰的骏马掠过临淄高大的宫墙。五月熏风初起,带着稷门外田野间新麦将熟的气息吹拂过垂挂白练的宫檐时,齐宫深处那属于威权中心的巨大宫室里,属于昭公姜潘的生命之烛在摇曳中彻底熄灭了。浓厚的药石气、焚烧名贵香料都无法彻底掩盖的死亡气息弥漫在每一根廊柱、每一片帘幕之间,沉重得令人窒息。

停灵的前殿,被素白的缟帐覆盖。巨大的梓宫停在中央,阴沉木乌黑沉重的光泽在一片惨白中透着慑人的寒意。昭公姜潘静静躺在里面,冠冕齐整,脸上覆盖着精心绘制的冕旒,隔绝了生者所有的目光。只有那股无法驱散的腐败气味,固执地提醒着人们棺木深处正在无可挽回地朽烂着什么。

齐侯舍立在梓宫前,穿着孝子专用的粗麻斩衰丧服。十九年前稚嫩的面庞已被岁月刻下些微痕迹,但那份刻在骨子里的苍白和犹疑却挥之不去,在丧亲的哀伤和骤然担起的国事重压下,显得更加突出。他望着巨大棺椁前刻着“齐昭公潘”字样的冰冷神主牌位,眼神有些空洞。

“君上,” 高氏的一位大夫趋步上前,声音低沉克制,却也足够打破这灵堂中近乎凝固的哀肃,“昭公入殓已毕,停灵日久,恐非吉兆。依礼制,请君上示下卜筮吉时,当尽早……奉梓宫出殡入陵。”

舍微微转头,看向说话的大夫,那眼神像是透过一层雾气。他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正要开口。一阵压抑的、零碎而快速的脚步声从殿外甬道传来,一个身着黑色罩服的小臣几乎是手足并用地扑跪在灵前冰凉的砖地上,因急促和恐惧而语不成调:

“禀、禀君上!西偏……西偏库所……失火了!火、火势……”那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

灵堂中的气氛骤然一紧!空气仿佛被无形的手攥住。许多跪在蒲团上的臣子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脸上显出惊疑不定之色。西偏库紧邻宫中储藏重要典籍和秘档的重地!火光一起,若蔓延开来,便是滔天之祸!连立在显眼位置的大夫崔杼,都不由地微微蹙起了眉头。

齐侯舍的面色瞬间又白了几分,本能的恐慌摄住了他:“失火?为何会失火?!速去查看!救人!救典籍!”他声音都拔高了些,在死寂的灵堂内显得突兀而尖利。

“诺!”那小臣得令,爬起来又跌跌撞撞跑出去。

紧张瞬间弥漫开来。舍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目光无意识地投向殿门外。灵堂内所有人的注意力,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短暂地、无可避免地转移。沉甸甸的悲哀被灼热的担忧压下了一刻。

就在那一瞬间的、无人刻意留意的灵堂门户空隙,一个穿着同样丧服、披麻戴孝的身影像一抹无声的幽灵,裹在杂乱人流之中悄然滑入。他步速极快,低着头,麻布的冠冕深深压着额头,手中却似紧紧握着什么被宽袖遮盖的硬物,袖子边缘微微鼓起一道棱角。

那身影如鬼魅般直扑高踞于巨大棺椁旁祭案之上的齐侯舍之位!

没有丝毫征兆。当那些背对着的大夫还惊疑地望着失火方向,当侍卫的警觉被那报信小臣带走的刹那,那团阴影便已悄无声息地侵到了齐侯身后不到三尺的距离。

寒光骤亮!并非刺眼,却阴寒如九幽鬼冰,撕裂了灵堂内烛火缭绕的光晕。一把短剑从那人宽大的丧服袖管中爆射而出,带着一抹决绝的、淬炼了十九年仇恨的毒蛇吐信般的冷芒,精准无比、毫无半丝偏差地贯向齐侯舍的后心!

噗嗤!

一声钝响,细微得像是捅破了一层坚韧的牛皮纸,却又异常清晰地刺入在场每一个耳中。

正要指挥灭火的舍浑身猛地一震!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槌狠狠砸中后背。所有动作、所有声音都戛然而止。他脸上的血色潮水般退去,瞬间化为死灰。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怪异、如同破碎风箱抽气般的“呃”声。

他僵直的身体极其缓慢地、被那贯体的凶器带着向前微倾了一下。眼睛空洞地瞪大着,望着眼前巨大的、雕刻着蟠螭纹路的沉重梓宫。父亲姜潘就在里面躺着。他脑中最后的画面,似乎不是背后凶手的模样,而是眼前这口将他永远隔绝在外的、巨大的、冰冷的黑木巨匣。

那刺客一击得手,动作迅捷得如同灵猫。在齐侯尚未栽倒的瞬间,他已抽剑急退!染血的剑锋带出一道短暂而炫目的暗红轨迹。他撞开旁边一个挡路的蒲团,丝毫不在意跪在蒲团上那位侧近之臣惊骇欲绝的目光,甚至那目光都没来得及聚焦在他脸上。他只留下一个瞬间没入殿外混乱人群背影的黑色轮廓,以及袖口翻滚时隐约透出的一角熟悉的贵族佩玉纹样,快得像一滴墨汁落入湍急的黑水里。

“呃啊——!”侧近大臣终于爆发出凄厉的嘶吼,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静,“有……有刺客!君上!”他手脚并用地扑向正向前软倒的齐侯舍。

“君上!”崔杼等重臣的怒吼声、侍卫们仓促拔刀的金属摩擦声、小臣宫女惊恐的尖叫瞬间炸响!灵堂内彻底大乱!无数目光惊恐地聚焦过来。只见齐侯舍前胸后背那件素白的斩衰麻衣上,一团暗红色的血迹正在以骇人的速度蔓延开,如同开在雪地里最妖异最不祥的花!那血迹的中心,一个清晰的、还在汩汩冒血的创口赫然醒目!

巨大的梓宫在烛火摇曳下,黑沉沉地散发着阴冷的光泽。神主牌位上“齐昭公潘”四个字,在慌乱奔走晃动的影子中,竟显出几分残酷冰冷的讥诮。那个悄然滑入人群的背影——那个公子商人派出的使者,早已消失在灵堂外鼎沸的人声与更远处隐隐透来的火光与浓烟之中,无迹可寻。只剩下供案上那属于先君潘的神主,无悲无喜地俯视着新君舍倒在血泊中、渐渐冰凉的身体。

齐宫那场混乱不堪的葬礼血迹未干,秋日的肃杀之气已悄然笼罩了临淄。十月初的朔风卷过殿阁高大的屋脊,将残存的哀乐白幡撕扯得猎猎作响。丹墀之上,属于齐侯的位置已换了新主。

齐懿公商人身着一身威严的玄端冕服,十二旒玉珠垂于额前,冕旒微微摇晃,遮蔽了他眼底深处的晦暗和某些难以言说的癫狂痕迹。他的脸色是一种长期压抑后骤然释放的不自然的潮红,眼神飘忽不定,时而如饥鹰掠食般扫过阶下匍匐的臣子冠冕,时而又空洞地飘向殿外空旷高远的天空。

“报——!”一名风尘仆仆、铠甲上沾满灰色泥尘的使者踉跄奔入大殿,一头叩在金砖地上,“君上,费邑急报!山戎千骑犯边,已在费邑以西劫掠村落数个!城守闭门死守,请君上速派大军驰援!”

阶下重臣们瞬间一阵低沉的骚动。刚经历过君主更迭之乱,边境烽火再起,实在是雪上加霜!大夫高竖立时出列,揖手沉声道:“君上!山戎趁丧犯边,其势汹汹。费邑乃东境重镇,不容有失!请君上即刻发中军甲士,兼程赴援!迟恐不及……”

“山戎?”懿公打断了他,声音猛地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尖利颤抖。他的目光并未看高竖,反而在虚空中死死地抓住了一个无形的影子。“费邑?可是大夫邴原当年主持分封的膏腴之地?”

高竖一滞,殿内几位老臣脸色也微微一变。先君昭公朝中,懿公商人年少气盛,与当时声名鹊起的大夫邴原争夺靠近费邑的两处最为丰腴的采邑归属。商人巧设陷阱欲栽赃邴原贪墨军粮,却被邴原当庭呈出铁证反制,闹得极其难堪。懿公当时即受重惩,此恨铭心刻骨。此刻他竟问费邑与邴原何干?

“……回君上,费邑与邴氏之采邑确有些毗邻,”高竖小心翼翼地措辞,“然此次兵祸……”

“是他!!”懿公猛地一掌拍在髹金雕龙的御座扶手上!“噌”一声刺耳至极的锐响在大殿中回荡。他原本泛着潮红的脸颊瞬间蒙上一层铁青,眼神里爆射出狂乱、怨毒和一种积年陈腐恨意陡然复燃的光芒,“寡人想起那匹夫了!是他!定然是他!死了还不消停!还在费邑作祟!”他的手指因愤怒而神经质地颤抖着,指着虚无的空中,仿佛那里站着一个看不见的、令他恨到骨血皆沸的仇敌。

殿内落针可闻。所有大臣都惊呆了,难以置信地望向宝座上那个几近癫狂的新君。边境军情如火,他竟扯到了十几年前被分封至此、早已死去多年的邴原大夫身上?

高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一股寒意悄然爬上脊背。

“给寡人查!”懿公商人猛地站起身,宽大的玄端袍袖带倒了御案边一支青铜灯盏,“咣当”一声砸在金砖地上,滚动的灯盏发出单调刺耳的声响,油污流淌开来。“即刻去查!给寡人去查清楚!邴原那老贼……那老贼的坟墓何在?!”他咆哮着,声音里充满了怨毒的快意和一种近乎病态的执念,震得空旷大殿四壁回响。

“君上!军情紧急!”另一位将领打扮的臣子大着胆子出声,试图将话题拉回。

“邴原!”懿公眼中赤红一片,对将领的提醒置若罔闻,那执念在他心中翻腾咆哮,“挖开!给寡人挖开那匹夫的坟!寡人要亲眼看看他……看看他在地下是不是真如他所愿,安稳了十几年!”那最后几个字从他紧咬的齿缝里挤出来,淬满了腥毒与恨意,仿佛要将地底仇人的枯骨也拖出来寸寸碾碎!

殿内死寂得如同新修的陵墓。只有那个匍匐在地的传令兵官颤抖的脊背,和地上那盏青铜灯盏滚停后余音带起的、更令人窒息的沉默。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宝座上那个陷入疯狂的新君身上,看着他眼中跳跃的、宛如地狱鬼火般的残忍光芒,比山戎的千军万马更让人心胆俱寒。

肃杀的西风卷过临淄东郊一片凋敝的枯草地,发出呜呜的、如同鬼魂呜咽般的声响。土坡孤高处,几株老槐树枝桠光秃扭曲,嶙峋指向灰霾笼罩的天空,枝干上挂了几点残雪,远远望去如同招魂的幡旆。

一队如狼似虎的甲士踏碎了墓地的死寂,手中锹镐沉重,闪着铁器的寒光。为首校尉手持一枚金灿灿的符令,高高扬起:“奉懿公命!掘邴氏墓!违者,斩!”声音在空旷的野地里传出去很远,引来几声寒鸦惊惶的聒噪。

铁器与冻土撞击的声音沉闷刺耳,在寒冷的空气中撞响。土块飞溅,腐烂的木屑气味、沉积的泥土腥气逐渐弥漫开来。墓穴被粗暴地剖开,露出里面黑沉沉的木椁。士兵用带钩的长矛撬开榫卯连接已经朽坏的椁盖板,深埋地底十几年的阴湿、腐败的霉气裹挟着刺鼻的朽木味道汹涌而出,让近前挖掘的甲士都忍不住侧过头猛咳了几声。

懿公商人的玄色戎装车驾远远停驻在坡下。他独自一人,踏过被乱草覆盖、冻得硬邦邦的坡地,一步步走向那个重新被挖开的墓穴洞口。近卫试图跟上,被他一个冰冷的眼刀钉在了原地。冬日的寒风像冰刀切割着他的脸颊,那双深陷的眼睛里的火焰却在疯狂地燃烧着,是几十年怨恨堆叠而成的毒焰。他脸上残留的潮红早已褪尽,只剩下一种病态的惨青,额角青筋微微跳动。

邴原当年虽是大夫,但因败于懿公之父党争旋涡,身后葬仪十分简薄。墓穴不深,内中随葬寥寥。借着甲士们擎起的火把光亮,能勉强看清墓室内一角已然散架腐朽的髹漆木棺。

“拖出来!”懿公站在洞口边缘,声音低沉嘶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亢奋,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用力刮出来的,听不出丝毫属于人的温度,只有冰冷刺骨的毒液流淌的簌簌声。

两个胆大的甲士,咬咬牙,探身进去,抓住早已朽坏不堪棺材边缘散落的乌黑碎木,还有几根惨白的、已经不知是骸骨还是朽木的长条物体,胡乱往外拖拽。尘土、碎木、夹杂着破碎的帛片飞扬。一些粘连着深褐色污迹、沾满黑泥、早已变形扭曲的枯骨被拖了出来,随意地扔在冻得硬邦邦的墓穴边缘土地上。那白骨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诡异、死寂的青光。

懿公的眼眸骤然收缩,瞳仁深处那幽绿的怨毒之火骤然炽烈起来!他死死盯住那堆残骸中一双相对完整的腿骨,因深埋地下多年而色泽灰败,关节部位朽坏残缺,形状却还清晰可辨。

就是这个!当年就是这双腿,挺立在堂上,支撑着邴原将他那得意的、撕碎他阴谋的证物钉在了耻辱柱上!就是这双腿,让年少气盛的他从此被打入冷宫般沉寂了十几年!

一种扭曲的快意伴随着无边的怨恨瞬间冲上懿公的头顶!

“足!他的足!”懿公猛地嘶吼出声,声音尖锐,撕裂了旷野的风。“他的双足还在!把它……给寡人砍下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指着地上那双白骨,指关节因用力而绷得惨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尚不自知。

执行命令的甲士愣了一下,握着短刀的指节泛白。掘坟已是伤天害理,再对着枯骨下手……但君命如山,寒风吹过冰冷的甲叶带起刺耳的声音。

“诺!”终究是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那甲士不敢再看主君那双欲择人而噬的眼睛,低吼一声壮胆,抽出腰间短刀。精钢打造的沉重刀刃在晦暗光线下闪出寒冽森光,刀身笔直厚实,刀背敦厚适于劈砍。他咬着牙,闭着眼,举起刀,带着一股盲目的狠劲,狠狠砍向那双散落在地上的腿骨脚踝连接之处!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又心悸的碎裂声在寒冷的空气中清晰无比地炸开!像折断了一根被遗忘在地下多年的朽木,又像是碾碎了一块风化的石头。带着残渣碎屑,那白森森的足骨离开了它们主人的残躯,被那砍斫的力量带着滚出去几步,孤零零地停在肮脏冰冷的冻土草根之间。

懿公死死盯着那双被砍下的断足,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口鼻中喷出白色的急促气息融入寒风中。他脸上那种惨青色骤然褪去,涌上一种病态的、酡红般的狂喜,干涸的嘴唇神经质地翕动着。他向前一步,弯下腰,竟亲自伸出带着黑色丝绸便手套的手,猛地将那双沾满了泥土和朽木碎屑的断足骨捡了起来!冰冷的骨感穿透薄薄的手套传入手心。

他像是得到了稀世珍宝,将那断骨凑到眼前细细端详,又像是彻底疯魔的戏子,口中发出“嗬嗬”的、意味不明的低笑声,在寂寥冰冷的墓园狂风中回荡着,令人毛骨悚然。

周围那些奉命而来的甲士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埋下头颅,不敢看那握着人骨发出怪笑的主君。火把的光摇曳着,将他投射在地上的影子拉扯得巨大、扭曲而狰狞,像一个从地狱裂缝中爬上来的食尸恶鬼,正捧着祭品狂笑不止。

当懿公那双因昨夜抚玩断足而亢奋得几乎整夜未合的眼睛微微干涩发胀时,当晨光勉强驱散了临淄冬雾的寒意时,一顶装饰着玄色羽毛的青盖小车便碾过宫道清冷的薄霜,停在了他宫室外的阶前。

一名宫中年长的内宰匆匆而出,脸上带着一丝欲言又止的为难神色,低声传达着一个名字:“君上,大夫……邴歜,候在宫外,求见。”

“邴歜?”正在铜盆前濯洗的懿公动作猛地顿住,水珠顺着他的额角、颧骨向下滚落,沾湿了鬓角几缕头发。他那双原本因无眠而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透出一种奇异的、混杂着毒辣算计和扭曲兴趣的光芒。“呵……邴原的儿子?”他将湿漉漉的脸从水盆里抬起,水珠滴落。一抹极度怪异、带着残忍戏谑意味的笑容,像是锋利的刀片在脸上刮过,骤然浮现。“传他进来。”语气平淡,却暗藏着令内宰下意识地绷紧肩膀的某种东西。

邴歜很快被引入。年轻人显然竭力保持着表面的镇定,但苍白的脸色、微微颤抖的袖口和眼底深处那难以掩盖的空洞哀恸与惊惶将他彻底出卖。他依照礼制深深揖拜下去,动作却僵直得如同牵线木偶:“罪臣……罪臣邴歜,叩见君上!”

懿公坐在御案后,只穿着一身深青色常服。他身体微微前倾,仿佛在饶有兴味地观察着什么极其有趣的玩物,脸上那抹似笑非笑的神情更浓了。他故意沉默了数个呼吸的时间,让恐惧在年轻的邴歜每一寸紧绷的神经中攀爬。

“邴歜……”懿公终于开口,声音拖得有些长,“抬起头来。”

邴歜依言抬起头。他的眼神极其复杂,悲哀、屈辱、恐惧……交织翻滚,最后都被死死地按进一个名为“顺从”的、沉静的泥沼中,目光试图平视前方,却又不自觉地微微垂落。

懿公的目光如同冰冷滑腻的蛇信子,反复舔舐着邴歜强撑出来的平静面孔。他忽然慢悠悠地说道:“令尊……是个‘人才’啊。” 他顿了顿,满意地看到邴歜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抖,才继续道,语气更添几分恶意的玩味,“只是走了十几年,这坟也未免太过荒凉。寡人感念故人,特意替他……略加修葺了一下风水地脉,如今该是通透多了。”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宫殿的墙壁,看到了东郊那被掘开、砍裂的坟墓和残骸。唇角的弧度愈发明显。

邴歜脸上的最后一点血色瞬间褪尽,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似乎下一秒就要爆发出绝望的哀嚎或咒骂。但那双垂在身侧紧攥成拳的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的尖锐疼痛,终究是将那汹涌的情绪死死按住了。他闭上眼,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仿佛燃烧过一切的灰烬的死寂:“……君上……隆恩……父亲……泉下……感、感恩……”声音沙哑破碎,几乎不成句。

“哦?”懿公的笑容加深了,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感恩?是吗?”他似乎觉得这年轻人的反应有趣极了,身子更加放松地向后靠向御座厚实的锦垫,眼神里闪烁着玩弄猎物的残忍光芒,“寡人听闻你驭车之术精湛,名满临淄?”

邴歜的身体又是一颤,几乎要将牙根咬碎,才硬生生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垂首哑声道:“……微……末技艺……不敢污君上尊听……”每个字都像是从嗓子眼挤出来的血块。

“正好!”懿公猛一击掌,仿佛发现了一个绝妙的乐子,“寡人的戎右车驾尚缺一执辔御者。便由你……充任此职!常伴寡人身边,替你那‘感念’寡人的父亲,好好尽这份迟来的忠孝之责!” 他刻意加重了“尽忠孝”几个字音,眼中的恶意汹涌得如同毒液即将漫溢而出。

邴歜的身体僵硬如同冻土里的枯木。殿内燃着上好的椒香木炭,可他却感觉从骨髓深处一阵阵发冷,一股无法抗拒的灭顶之仇就如此强行披上了“恩典”的外衣压在他身上。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再次深深伏拜下去,额头触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那碰撞声微弱,却清晰得如同心脏被碾碎的声音:

“……罪臣邴歜……谢君上……不弃之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齿缝里生生撬出来的碎瓷片,溅落在冰冷的金砖地上。

懿公看着那个匍匐在地、因极致痛苦和屈辱而微微颤抖的背影,咧开了嘴。那笑容无声地在御座上舒展着,空洞,毒辣,充满了扭曲的饕足。他将一个仇人之子,放在了贴身车夫的位置,这简直是一道精心制作的、慢火熬炖的毒宴。他要让邴歜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记得自己父亲的坟墓是如何被掘开,那双脚骨是如何被砍断。痛苦?绝望?怨恨?不!他要用这屈辱和恐惧彻底碾碎这个年轻人。这才是真正的快意,比当年当庭击败邴原时更淋漓的快意!这快意如同滚烫的岩浆流过他冰冷的心口,填补了那被恨意蛀蚀多年的空洞。

他挥挥手,内侍上前,将那象征着耻辱的车夫铜符,亲手递到了邴歜依旧触地的、冰冷僵硬的手中。那铜符棱角冰冷坚硬,像一块刚从冰窟中掏出的毒药。

初夏的日头已然毒辣。临淄城外不远一处苑囿,宫娥们侍立在高台上羽扇遮荫,乐伎们瑟管齐鸣,但丝竹管弦之声落入苑囿一角,却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懿公商人正命人从西戎新献的马匹中挑选良驹,兴致勃勃。他今日着一身便于骑乘的紧身猎装,将往日略显臃肿的身体勒显出线条。当一匹毛色如同最上等桐油般光洁油亮、筋肉结实贲张的黑色骏马被几名精壮的圉人费力牵到场中时,懿公浑浊的眼睛骤然一亮!

“好马!”他忍不住赞了一声。那马个头比寻常宫苑马匹高大半头,脖颈高昂,鼻息咻咻喷吐着白气,乌亮的皮毛在阳光下泛着青幽幽的光泽,四蹄硕大而有力,不安地在硬土地上叩击着。

但马性显然极为暴烈不驯。牵它的圉人已使出了浑身解数,死死拉住缠绕在马头的厚皮索缰。饶是如此,那黑马依旧暴躁地左右甩动巨大的头颅,碗口大的蹄子刨起地上的尘土,嘶鸣声刺耳激越,带着一种原始的野性力量,不断试图冲撞拉扯它的圉人,长长的黑色鬃毛在狂野的甩动中如怒涛翻卷。

“君上!”旁边侍立的一位大臣急忙上前一步劝谏,“此马似尚未完全驯化,野性尚存!龙体……”

“无妨!”懿公豪气地一挥手,眼中冒出一股猎奇的兴奋火焰,打断了他的话。他大步走上前去,一把从脸色发白、额头见汗的圉人手中抢过了那厚实的皮缰绳,“寡人正愁寻常马匹如同踏春,失了骑射之乐!今日便看看此等西戎良驹的本事!” 他言语间透着一股对自己骑术久未磨练的自信。

缰绳一握入手,那剧烈反抗的力量果然非比寻常!一股汹涌的力道猛然从缰绳传递到懿公手上!懿公猝不及防,身体被这股巨力带得猛地一个趔趄向前冲了两步!幸亏身后两个力士眼疾手快抢步上前,从侧面死死顶住了马颈和御者的后背,才避免了坠马之险。

“混账!” 懿公脸上因惊悸而涌上的苍白迅速被更深的恼怒取代,他稳住身形,猛地挥起手中那柄装饰华丽的铜柄马鞭,狠狠抽向那黑色骏马的臀部!

“啪!” 一声脆响!马鞭抽打在光亮的皮毛上,留下一道清晰的白色印痕!

剧痛彻底激怒了本就不屈的烈马!

“唏——呖呖——!”

它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绝望悲鸣,猛地扬起前蹄,整个马身像一张拉满的巨弓般陡立起来!几乎与地面垂直!懿公只来得及死死攥住缰绳,身体便瞬间离鞍悬空!他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场边顿时一片混乱的尖叫声!

那黑马前蹄尚未完全落稳,紧接着竟是猛地向侧方狂暴地一摆!一个野蛮至极的“蹶子”!后蹄带着千钧之力,呼啸着向侧后方蹬踹而出!若非那两个顶在侧面身强力壮的戎装力士见势不妙、拼死用肩扛撞击马肋的缓劲加上早已死死箍住了马腿的熟铜锁链,那沉重的后蹄几乎就要扫到懿公悬空的右腿!

巨大的反作用力震得那两个力士踉跄后退,锁链哗啦作响。烈马嘶鸣咆哮,力量奇大,数名侍从扑上来死死拖拽,人喊马嘶乱成一团,尘土弥漫。好一番折腾,那匹马才被数条皮索和锁链彻底制服,打着粗重的响鼻被强拉向厩舍深处,马身上的汗水如雨滚落,在地上留下一串湿印,眼神依旧燃烧着不屈的火焰。

“混账!畜生!该杀的东西!” 懿公商人脸色铁青,被侍从七手八脚扶下马背,双脚刚一落地,便觉右腿从髋骨直至膝弯一阵火辣辣牵扯的剧痛,想必是方才猝然悬空又被强力拽落牵扯了筋骨。他强忍着痛楚和未散的惊悸,恼羞成怒地将手中马鞭狠狠掷向尘土!

“君上息怒!保重龙体!御医——”大臣们惊慌失措地围拢过来。

“无……无妨!” 懿公咬着牙,额角渗出汗珠,恨恨地喘了口气,将那痛楚和恼怒硬咽了下去。他目光阴沉地扫过那匹被拖走的黑马,又烦躁地挥开围得太近的内侍们。心头那股被野兽忤逆的邪火无处发泄。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穿过忙碌混乱的人群,姿态利落地跃上一辆停在旁边备用、早已套好两匹驯顺黄骠马的朱漆轺车。车轮辘辘,稳稳地停在了懿公面前几步处。

正是车右邴歜。

只见邴歜稳稳控缰,两匹驽马如同静止。他放下缰绳,动作流畅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转身从车厢后方那挂着的藤木架上取下一件东西——一件在夏日阳光下并不起眼、带着细碎黑色杂毛的深色牦牛毡垫!那毡垫颜色沉着,边缘未经精细修饰,毡毛稍显粗硬,显然比之宫中那些光滑柔软、精心裁剪的锦缎绸皮坐褥要笨重原始许多。

邴歜不言不语,神情平淡,没有丝毫多余动作或言语,仿佛只是做着一件理所应当的、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拿着那块毡垫,走到国君车驾旁,将它稳稳地覆在了那光洁朱漆的车舆座位上。

懿公商人微微一怔。邴歜动作虽快,但以他的目光,足以看清那块垫子——粗粝、原始、厚实。正是这种看似笨拙之物,最能有效减轻长途乘坐时臀骨与木舆之间单调震击带来的酸胀痛楚,最适合于……筋骨损伤之后!这是戎人牧民或长途跋涉行商车队最常用的东西。

一丝异样的感觉,如同冰冷刺骨的地泉里冒出的一滴不易察觉的温热,极其微弱地流过懿公商人那被恼怒和腿痛充斥的胸膛。

他瞥了一眼垂手侍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毫无一丝多余表情的邴歜。那张年轻俊挺的脸上,没有任何谄媚讨好之色,平静如同无风的水面,甚至找不出一丝对他这位主君方才遭遇狼狈的同情或关切,只有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专注于驾车的沉静。仿佛他只是依照御者的职责,为君王提供一件合用之物,如此而已。

“哼!” 懿公低低冷哼一声,脸上阴晴不定,但心头那股因烈马忤逆而生出的怒火,却奇异地因为这恰到好处的、不动声色的牦牛毡垫而平息了一丝,甚至那右腿的隐隐作痛也似乎缓解了几分。他不再斥责,由几名力士搀扶着,踩上朱漆铜阶,带着一丝刻意维持的威仪坐进了自己那辆宽大的轺车之中。

那牦牛毡垫接触臀股和隐隐作痛腰脊的一瞬间,一股厚实的托举感和恰到好处的软中带韧的缓冲力传来,确实远比那些华丽绸缎内衬、看似柔软实则容易使人深陷更感疲累的软垫受用得多!

懿公靠在车舆靠背上,眯起了眼睛,享受着腿臀下那股实在的舒适。对邴歜那份恰到好处的“细心”,竟产生了一丝不易察觉、连他自己都未曾深想的……满意?这满意极其淡薄,如同蛛网,却已悄然蒙上他那颗被怨恨与多疑填塞得毫无缝隙的心脏一角。

朱漆轺车启动,两匹温顺的黄骠马迈着平稳的步子。车轮碾过被无数马蹄和人足踏乱的地面,溅起点点尘土,向着层林叠翠的宫苑深处行去。车轮辘辘声中,无人看见,御座之上的邴歜,握着车辔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骨节惨白泛青。

初夏的微风带着临淄郊外青草和野花的清新气息拂过申池。池边几座依天然泉眼修建的石屋,氤氲着湿润温暖的水汽。泉水的源头在深处山壁下汩汩涌出,白雾迷蒙中,只见池水被人工巧妙地分割成数个大小不等的石砌池子,池底铺设着光滑的鹅卵石。

懿公的车驾队伍浩浩荡荡打破了此地的宁静。他今日心情似乎尚可,泡在最大的那个池子里,温热滑腻的池水包裹着身躯,驱散着近月来处理不完的庶务和胸中块垒带来的烦忧。几缕花白发丝飘浮在水面,他微微阖着眼,水汽蒸腾中,面上显出难得的松弛。几个侍卫按剑侍立在不远处石廊阴影里,如同泥塑木雕。

“阎职,你这辔索控得是越发稳当了,” 阎职站在水池边一块平整的大青石上,正在擦拭着车身溅上的灰尘,忽然听得身后有人搭话,那声音轻佻,带着一点故意的拖长腔调,是车左邴歜的声音,“只是……怎么老瞄着池壁这边瞧?池水里有金子不成?”

阎职动作没有停,也没回头,但那擦拭着轺车鎏金扶手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他心中冷笑,自然知道邴歜指的是他方才目光掠过水池时,落在雾气深处那个泡着的懿公身影上。这分明带着挑衅。

他鼻子里轻哼一声,将手里的麻布擦了擦车辕上一处溅上的泥点:“眼倒是尖。我是在寻思,这么大的池子,不知里面有没有藏着只断腿的蛤蟆……” 他声音不大,确保只有几步之外的邴歜能听清,话语中那“断腿”二字刻意咬得分明。

如同冰锥猛然扎进皮肉!

池水边缘的氤氲雾气似乎都凝滞了一瞬!

邴歜那张原本平静无波的脸上,瞬间血色尽褪!一层骇人的青白爬上眉梢眼角!他擦拭长戈的手猛地收紧,指关节捏得惨白,指节缝里几乎要迸出血来!仿佛那把冰冷的兵器下一秒就会脱手而出,带着撕裂一切的劲风飞向阎职!

几乎在同时,阎职脸上的最后一点血色也消失了。方才的嘲讽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被揭开最深伤疤后的惨然和痛楚!那“断足子”三个字是插向他心窝的刀,这“夺妻者”三个字又何尝不是!一股混合着绝望暴怒的岩浆般的激流瞬间冲上头顶!

他猛地挺直脊背,动作幅度极大,带动身上的硬皮甲叶一阵哗啦轻响。他死死盯住邴歜那双几乎喷出火又瞬间被冰水浇透的死寂眼眸,一个字还没出口,整个身体都因为那瞬间爆发的怒气和那更深的、无路可走的耻辱在剧烈颤抖!

一切仅仅发生在半个呼吸之间!

原本在水池中闭目养神、享受着难得惬意的懿公商人尚未察觉到身后几丈外的异变。

邴歜和阎职的目光隔着几步空气猛烈地碰撞!如同两柄渴血的刀锋在交击!目光中翻腾着灼热的岩浆、刻骨的仇恨、被命运彻底碾碎后的绝望火焰……但那火焰燃烧着,最后烧融而成的,竟然不是投向彼此的毁灭,而是一种奇诡的、无声无息的、如同血契结成般惊人的一致!

两人眼底深处那片被疯狂、痛苦、屈辱燃烧殆尽的灰烬里,同时映照出一个人!一个还在温泉里兀自吐着舒服气息的模糊身影!

就在那一瞬间,仿佛有同一根无形的弦在两人崩到极限的心尖轰然弹响!那是一种被压抑到极致后爆发的共鸣,无需言语,绝望的灵魂在此刻找到了同归的绝路!

电光石火之际!

“啊——!”

一声凄厉非人的嘶吼猛地撕裂了申池宁静的假象!

仿佛挣脱了最后一道枷锁的狂兽,阎职双眼赤红欲裂,带着一股决死的疯狂,如巨猿般从轺车边缘的平地高高跃起!右臂肌肉在粗布衣下瞬间绷紧,掌中那柄他片刻不离身、用以随时修剪马蹄或撬钉的车夫短柄铁锤高高扬起!锤头在半空掠过一道死亡的弧线,带着他整个身体的重量和积压了无数日夜、足以劈开山峦的恨意,向着池中那个毫无防备的身影轰然砸落!

轰!!!!

巨大的水浪轰然炸开!雪白的浪花夹杂着殷红瞬间迸溅!铁锤头结结实实撞在懿公泡得松弛的肩背上!一声令人头皮炸裂的骨肉混合钝响!水花四射中,池面上迅速晕开一大片触目惊心的赤色!

懿公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完整的痛呼,只觉得整个身体被一股无法形容的恐怖力量从温热的包裹中狠狠砸进了冰冷的池底鹅卵石上!剧痛混合着溺水、骨骼碎裂的麻木感瞬间席卷大脑!

与此同时,另一个身影已如出闸噬人的黑色巨鳄扑至!是邴歜!他动作迅捷如电,不知何时已放下长戈,手中紧握的,正是侍卫警戒佩带的寒光凛冽的长剑!剑光凌厉无匹,划破氤氲的水汽,如同索命恶鬼的獠牙!没有丝毫犹豫,剑尖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贯入刚刚被巨锤砸得蜷缩翻滚的懿公胸肋之间!

噗嗤——!!!

冰冷的剑锋穿透水层,再贯入温热人体的感觉被水扭曲放大!滚烫的血如同找到了决堤口,汹涌喷射而出!那血在水中弥散,将这一方池水瞬间染得猩红一片!懿公商人圆瞪的眼珠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恐惧,嘴巴大张着,发出一连串被血沫和池水堵住咕噜声,身体在池底剧烈地扭动抽搐着,如同离水的鱼做着最后的、徒劳的绝望弹跳!

“呃啊——!”侍立在远处石廊的一个侍卫终于反应过来,发出变了调的凄厉呼喊!

“护驾!有刺客!”另一个侍卫疯狂地拔出佩刀,亡命般冲向池边!杂乱的脚步声、惊骇的呼喝声震得整个申池嗡嗡作响!

但已迟了!

阎职一击得手,猛力拽回卡在懿公背骨里的铁锤,带起一大片筋肉模糊的碎块。那柄曾经为他带来无尽耻辱、用来为仇人鞍前马后服役的长戈!

“啊——!”阎职喉咙里爆发出一声非人的、如同野兽濒死的狂嚎,再度高高跃起!那沉重的戈并未刺出,而是如同劈山的巨斧般朝着懿公还在徒劳抽搐的躯干猛力劈砍砸落!

沉闷又刺耳的骨肉碎裂声伴随着滔天血浪猛烈炸开!血花、碎肉如雨喷溅上石壁!

与此同时,邴歜手中那柄饮血的剑,如同最娴熟的屠夫剔骨,带着刻骨的仇恨和疯狂,闪电般连刺带搅!每一剑都深没至柄!搅动!

血!猩红滚烫的血!如同烧沸的熔岩疯狂喷涌!整个不大的温泉池被彻底染成一片惊心动魄的血海!浓稠的血腥气混合着硫磺温泉的气息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瞬间冲垮了所有人的神智!池水翻腾,浑浊,唯有猩红!

当侍卫们终于魂飞魄散地扑到池边时,池水中那个肥胖的身躯已完全不成人形,像一块被肢解殆尽的巨大腐肉,沉浮在沸腾的赤色血浆之中!头颅半没入水面,浑浊的眼睛瞪得如同铜铃,凝固在永恒的恐惧和不解里。只有池底那些洁白的鹅卵石,被冲刷得映出狰狞血色。

两个屠戮者喘着粗气,浑身浸透血污如同地狱归来的恶鬼。他们看着池中那团漂浮的残骸,脸上没有一丝人色,只有杀戮之后巨大的虚无和空白。阎职手中还死死攥着那把滴着血与肉糜的铁锤,邴歜的剑也还在滴血。

“走!”邴歜的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砾石摩擦。他没有再向池中投去一眼。阎职机械般迈开沉重如同灌铅的双腿,两人几乎是并排冲出石屋!

初夏温暖的阳光从外面照进这血腥地狱,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草木气息,与身后浓烈如实质的血腥形成刺眼对比。不远处,就是葱郁繁茂的竹林,绿意盎然,随风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宁静得如同一个世外桃源。

他们拖着沉重僵硬的身躯,踉跄而行。阎职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攥着铁锤的右手,那手上满是温热黏腻的鲜血。他感到一阵灭顶的恶心和眩晕。那具浸在血池中的残躯……那个如同神灵般操纵、碾碎他人生的存在……就这样……没了?像一个被随意丢弃的破烂?

竹林就在眼前。竹影婆娑,翠绿鲜亮的枝叶缝隙间筛下细碎晃动的光斑。风过,竹叶发出的沙沙声如同低语。

他们将那具早已失去一切人形的残躯拖到了竹林深处最浓密的掩蔽之下。地面覆盖着厚厚的落叶,散发着腐败的土腥和湿润的凉意。用力一推,那堆肉块便滚落进去,深陷在厚厚软软的腐叶泥坑里,只露出一点被血污染得暗红的一角袍袖。

一个内侍不知从何处跌爬滚打过来,脸上没有一点人色,抖得几乎站立不住,手中却死死抱着两个硕大的陶罐。酒坛泥封未启。

阎职和邴歜谁也没说话。阎职一把抢过一坛酒,拍开泥封,仰起头,辛辣的酒液如决堤的洪水猛地灌入口中!冲淡了嘴里弥漫的血腥气息?还是想烧掉胸膛里那灭顶的黑暗和空洞?

邴歜沉默地接过另一坛,同样一掌拍开,举坛便灌。浓烈的劣质酒液顺着他的嘴角、脖颈向下流淌,浸湿了本就黏腻着血污的前襟,也未曾停下。

竹林深处,只剩下两个仰头痛饮的身影,如同两尊被血污染透的、无家可归的石像。阳光透过竹叶缝隙,在他们脚下的腐叶层上投下斑驳凌乱的光点。酒坛举起放下的间隙,光影在他们凝固如死水般、毫无表情的脸上跳跃,既照亮了那片刻未散的血污红痕,也照得那眼底的深渊……越发空无。

五月槐花零落如雨,点点暗香零落成尘,洒在齐宫刚刚清理过血腥、复又铺设的冰冷金砖上。风已带来夏的燥意,却再也吹不散那弥漫在临淄城上空、如同铁幕般沉重的阴云。齐宫深处,一场前所未有的争吵如同闷雷般在狭窄的宫室中炸响。

“断足、夺妻、暴虐无行……哪一桩不是亡国之征!哪一桩不引天怒人怨!”高氏宗族的老家长高止须发戟张,手中青铜杖头重重顿地,撞击金砖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连案上摆放的错金酒樽都在微微跳动,“如此暴君!死不足惜!然其血脉,便是那暴戾的毒根!断不能续!决不能让那幼子践祚!再续一脉祸国殃民的孽种!”他激愤之下,老泪纵横,嘶哑的嗓音在殿内隆隆回荡。

“高子所言固然有理!”崔氏一门如今的中坚,崔杼之父崔武子霍然站起,身形魁梧如同一尊铁塔,声音洪亮如同战鼓,“然国不可一日无君!公子商人虽有恶名身死,终究曾为我齐主!其子若无罪,依礼法承祀,我等强拒,岂非更授人以柄,落下逐君害幼之口实?!将齐国置于不义,引来诸侯兵戈相加!此乃取乱之道!”他话音未落,已有数名平日里偏向法度稳固的朝臣在阶下悄然点头。

“礼法?!暴君尸骨未寒,血肉被抛竹野!此等人之子,配谈什么礼法承祀?!”一位平日里颇得民望、素以耿介着称的矮胖大夫脸涨得通红,额头上青筋暴突,激动得唾沫星子都飞溅出来,“满城老少,谁不拍手称快!谁不想啖其肉!若是其子再登大位,岂不是向天下宣告,我齐国便是这豺狼之家?!人心还要不要?天理昭昭,难道还容得下一个暴君之后?!”他因怒而急促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

殿角一个内官吓得几乎跌坐在地,手中捧着的玉瓯“咣当”一声摔得粉碎!碎片飞溅一地晶莹!争吵声被这刺耳的碎裂戛然打断。所有人都扭头看去,那内官面无人色,跪在地上筛糠般抖着,头埋得低得不能再低。

死寂。殿内只剩下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和摔碎玉器后的袅袅回音。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低沉、沙哑、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并非来自殿内任何一位显赫宗族的声音,在靠近大殿门口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响起。那里肃立着一个身着普通甲胄的戍卫尉官,他开口了:

“君……暴君所为,断足之恨,非独邴氏一姓之恨;夺妻之痛,亦非阎氏一门之私怨!彼横死申池竹林,乃国人积怨之天雷劈落!而今国人,闻其名则唾!惧其子再立则夜不能寐!唯恐复生一商人也!” 他猛地抬起头,铜盔下的眼睛竟布满血丝,带着一种来自民间的赤红火焰,“民……才是载舟之水!水若不载,倾覆只在旦夕!齐国将亡于何人?其子?抑或……那再也无法承受下一次暴君煎熬的万千民心?!”

掷地有声的“民心”二字,如同冰雹狠狠砸在殿中那些世家勋臣们的心口上!殿内陷入一种更为压抑、更为沉重、令人窒息的沉默。空气凝固了。连那摔碎玉瓯后惊恐万状的内官都忘了颤抖。每一个人都明白,戍卫尉说的是血淋淋的、无法回避的真相!那沸腾的民怨,才是真正能掀翻王座的滔天巨浪!

不知何时,殿外传来几声尖利又沉闷的竹梆声,一声连着一声急促地敲打,是临淄城坊市尽头,那专为传播丧讯和异变的敲梆信号在街头巷尾沉闷地回荡。声音隔着厚重的宫墙,也依旧传进了这窒息的大殿。像是遥远潮水的叹息,提醒着每个人墙外那沉默无言的、却足以决定一切的力量。

“那就……”高止那嘶哑苍老的声音再次艰难地响起,带着一种被逼到悬崖的决绝,却又透出一丝尘埃落定的虚脱,“……罢黜幼子!迎……”

他的目光,在这一刻,极其缓慢地扫过殿中每一张或凝重或焦虑或沉思的面孔,最终定格在通向那高远得不可攀的大殿穹顶方向,仿佛穿透了重重宫苑,投向了更远、更无边的未知。他的视线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钉在了虚无之中,又像是捕捉到一线来自更古老、更寒冷方向的光:

“……迎回卫国的那位公子吧。”他闭上眼,从肺腑深处吐出了那个沉埋了十余年、几乎带着血痕的名字,“公子元……”声音低哑下去,消散在空旷而微凉的空气中,仿佛一个沉重的时代,伴随着这个名字的回响,轰然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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