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宁县余湾村,像一颗被旱风舔得发白的羊粪蛋,黏在陇东千沟万壑的黄土坡上。民国十七年的秋,来得早,去得更早。刚进十月,风就硬得像后山沟里刨出来的石头,裹着沙粒子,抽在脸上生疼。本该是收完糜谷、晒干洋芋、窖藏萝卜的时节,村里却静得瘆人,连狗都懒得叫唤,趴在墙根下,把嘴筒子深深埋进干瘪的肚皮里,节省力气。
刘双喜家那三间低矮的土坯房,墙皮被风啃得一块块往下掉。院里那棵老洋槐,叶子黄得焦脆,风一过,就打着旋儿飘下来,没一点水分,踩上去“咔嚓”一声就碎了,像烧过的纸钱。
屋里,灶膛是冷的。王小英蹲在灶台边,手里捧着一个粗瓷大碗,碗底只剩下一圈薄薄的、浑浊的糊糊印子。她伸出舌头,仔细地、一遍又一遍地舔着那圈印子,仿佛要把每一粒淀粉、每一丝油腥都卷进肚子里去。她的动作机械而专注,眼窝深陷,颧骨高高地突出来,像两座贫瘠的小山包。三个儿子挤在炕角,盖着一床露出破棉絮的薄被。
最小的刘拴柱,刚三岁,瘦得像只没长毛的猴崽子,一双大眼睛在瘦削的脸上显得格外突兀。他眼巴巴地看着娘舔碗,小嘴瘪着,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咕噜”声。他挪了挪,想凑过去,被旁边的二哥刘保田一把拉住。刘保田五岁,比拴柱壮实些,但也面黄肌瘦,他冲弟弟摇摇头,低声道:“别去,娘舔干净了,明儿个兴许还能冲碗水喝出点味儿。” 老大刘平安七岁了,半大小子,懂事了。他蜷着腿,把头埋在膝盖里,一声不吭。炕沿冰凉,一股子土腥气和绝望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钻。
门帘一掀,一股更冷的风灌进来。刘双喜缩着脖子钻了进来,带进一股子劣质旱烟和汗馊的混合味儿。他搓着手,跺了跺脚上的黄土,眼睛飞快地在灶台和炕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王小英舔着的空碗上,嘴角不易察觉地撇了一下。
“舔啥呢?能舔出个金疙瘩?” 刘双喜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点不耐烦。
王小英动作顿住,慢慢抬起头。她的眼神像蒙了一层灰,空洞地看着刘双喜,没说话,只是把碗底亮给他看——干净得能照见人影。
刘双喜心里那股无名火“噌”地就上来了。他刚从外头回来,肚子里也空得火烧火燎。村东头张老财家飘出的炖肉香,像钩子一样勾着他的肠子。他跑去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榆树下,跟几个闲汉掷骰子,本想赢几个铜板换口吃的,结果手气背得像撞了鬼,兜里仅剩的几个大子儿又输了个精光,还欠了“阎王张”手下一个叫“疤痢眼”的半吊钱。
“丧门星!” 刘双喜低声骂了一句,不知是骂自己,还是骂这光景,或者骂眼前这个只会舔碗的女人。他烦躁地在狭小的屋里踱了两步,土炕占了半间屋,几乎没地方下脚。
“爹……” 刘拴住怯生生地叫了一声,伸出干瘦的小手。
刘双喜看都没看儿子一眼,一屁股坐在冰冷的炕沿上,从怀里摸出半截旱烟叶子,就着炕沿上放着的半盏昏暗的油灯,凑过去点着。劣质的烟雾升腾起来,呛得刘平安咳嗽了两声。
“地里……真的一点指望都没了?” 王小英终于开口了,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
“指望个屁!” 刘双喜狠狠吸了一口烟,火星在昏暗里明灭,“老天爷这是要收人!开春就少雨,夏粮收了三成不到,秋粮?你出去看看!糜子穗干得点把火就能着!洋芋?哼,刨出来的比鸡蛋还小,还他妈都是烂的!牲口都饿得啃树皮了!” 他越说越气,唾沫星子喷出来,“刘老四家那头老黄牛,昨天饿急了眼,把拴它的那棵小杨树都啃秃了皮,今早上咽了气!肉都分不出一斤净的!”
提到肉,屋里几个人的肚子不约而同地“咕噜”叫了起来,声音在死寂里格外清晰。刘拴住的眼泪“吧嗒”掉了下来,砸在破被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哭!哭丧呢!” 刘双喜烦躁地吼了一句,随即又像泄了气的皮球,颓然道:“老三(刘喜平)今儿去后山沟了,看能不能挖点苦苣根、剥点榆树皮回来……老四(刘平贵)在平凉城里开粮食铺呢,过的还可以,但是商人毕竟是商人,好多年没回来了,更别提接济一下他们兄弟了。老二(刘治邦)……” 他顿了顿,没往下说。老二刘治邦是个闷葫芦,但饿得最凶,眼神绿幽幽的,看什么都像吃的。
王小英没再问,只是默默地把那个舔得发亮的碗,轻轻放在灶台上。那一声轻微的磕碰,像敲在每个人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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