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刚过的临安城，残雪还黏在屋檐下，早茶的香气已顺着街巷漫开。灵隐寺山门外的茶摊刚支起炉子，道济就趿着草鞋凑了过去，破蒲扇往桌上一放，嗓门亮得惊飞了枝头的麻雀：“老板，来碗龙井，多放茶叶少放水！”
“道济！你又赊账！”广亮拎着刚买的素包子赶来，袈裟下摆还沾着雪沫，“方丈让你去后山清点树苗，你倒好，先跑来蹭茶喝！”
道济捧着刚沏好的茶碗，吸溜一口，指了指城西的方向：“师兄莫急，你闻，那股子陈茶的霉味裹着怨气，比你这包子香多咯。”
广亮抽了抽鼻子，果然闻到一缕晦涩的茶香，混着压抑的叹息声。话音未落，一个穿蓝布短褂的茶农跌跌撞撞跑上山来，裤脚沾着泥点，怀里抱着个开裂的茶罐，见了道济就“扑通”跪下：“圣僧救命！求圣僧救救我家掌柜！”
道济连忙扶起他，蒲扇在他头顶轻轻一扇：“后生别急，有话慢慢说。和尚我这扇子虽破，却能扇散愁云呢。”
茶农名叫阿福，是城西“静心茶社”的伙计。茶社掌柜沈万山是临安城有名的茶商，一手“云雾茶”的烘焙技艺传了三代，半年前却突然性情大变，不仅把珍藏的百年老茶全埋进了后院，还整日抱着个空茶罐发呆，近日更是烧了账本，说“要给茶仙赔罪”。
“昨日我撞见掌柜在后山挖坑，要把自己埋了，说当年偷换了茶种，茶仙要索他的命！”阿福抹着眼泪，将怀里的茶罐递过去，“圣僧你看，这罐子里的茶叶全霉了，可掌柜说这是‘赎罪茶’，天天泡水喝！”
道济接过茶罐，掀开盖子，一股霉味混着淡淡的腥气扑面而来，茶叶发黑发黏，还沾着些细小的绒毛。他捏起一撮茶叶，对着阳光照了照，突然眼睛一亮：“这不是霉斑，是‘缠魂苔’！走，去茶社瞧瞧，和尚我顺便讨杯好茶喝。”
静心茶社在城西的老巷里，门脸挂着褪色的“茶”字旗，院里的茶灶冷得发黑，显然多日未曾生火。正屋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咚咚”的磕头声。沈万山披头散发，跪在地上，对着一尊茶仙塑像不停磕头，额头磕得红肿，面前的茶碗里泡着发黑的茶叶，水面浮着层绿苔。
“茶仙饶命！是我错了！我不该偷换茶种！”沈万山嘴里念叨着，抓起桌上的茶叶就往嘴里塞，“这赎罪茶我喝，我喝……”
“沈掌柜！快别吃了！”阿福冲过去要抢茶叶，却被沈万山一把推开。
道济摇起蒲扇，一股清风扫过房间，沈万山的动作顿了顿，眼神清明了几分，随即又被黑气笼罩。他盯着茶仙塑像，突然尖叫起来：“茶仙来了！他要拿我偿命！”
道济盯着塑像底座，突然指着上面的刻痕说：“阿福，这塑像不是你们茶社原来的吧？这‘柳’字刻得新，定是 recent 换的。”
阿福一愣，随即脸色发白：“是……是上月柳记茶行的柳老板送的！说这是千年楠木刻的茶仙，能保生意兴隆。自从摆了这塑像，掌柜就不对劲了！”
“这哪是保生意，是索性命！”道济收起玩笑神色，“这塑像是用‘缠魂木’做的，里面封着个茶农的魂魄，再用‘缠魂苔’泡的茶引怨气，借着沈掌柜的愧疚心，一点点吸他的精气！”
原来沈万山年轻时为了抢占市场，偷偷换了竞争对手老茶农的茶种，导致老茶农血本无归，悲愤交加下死在了茶山上。柳记茶行的柳老板一直嫉妒沈万山的生意，偶然得知此事后，就找邪术师用老茶农的魂魄和缠魂木做了塑像，送给沈万山，想借冤魂之手毁掉他。
“是我害了老茶农！是我造的孽！”沈万山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懊悔不已。
“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道济晃了晃酒葫芦，“要救你，得先把老茶农的魂魄请出来，再把他的坟迁到向阳的地方，好好安葬，你的愧疚心一解，怨气自然散了。”
众人立刻动身去后山找老茶农的坟。后山的茶田荒草丛生，阿福指着一棵老茶树下的小土包说：“那就是老茶农的坟，掌柜每年清明都会偷偷来祭拜。”
道济在坟前摆上新鲜的茶叶和点心，点燃三炷香，摇着蒲扇念起经文：“老茶农，冤有头债有主，沈万山已经知错，你且出来，有话好好说。”
香烛燃到一半，一阵阴风刮过，老茶农的魂魄从坟里飘了出来，他穿着粗布衣裳，手里还拿着个茶筐，眼神里满是怨恨：“沈万山！当年你换我茶种，害我家破人亡，今日我定要你偿命！”
“老茶农，我对不起你！”沈万山“扑通”跪下，“你要杀要剐，我都认！只求你别再缠着茶社，阿福他们都是无辜的！”
道济叹了口气：“老茶农，他当年确实做错了事，但这些年他一直活在愧疚里，偷偷帮你照顾家人，还把赚的钱捐了一半给贫苦茶农。你若真杀了他，岂不是和他当年一样糊涂？”
老茶农愣住了，他飘到沈万山身边，看着他额头的红肿和憔悴的面容，又想起这些年家人总能收到匿名的接济，眼泪突然掉了下来：“你……你真的帮了我家人？”
“是，我怕你不肯原谅，一直没敢说。”沈万山抹着眼泪，“我把你家的茶田买了下来，交给你儿子打理，还教他烘焙茶叶的手艺，现在他的茶也卖得很好。”
老茶农的魂魄看着沈万山，怨恨渐渐消散：“罢了，罢了，知错能改就好。我也不想再缠着你，只想找个向阳的地方，安安稳稳地待着。”
道济点了点头，指挥众人把老茶农的坟迁到了后山的向阳处，又用佛法净化了缠魂木塑像，塑像瞬间化作一堆木屑。沈万山看着新迁的坟，深深鞠了一躬：“老茶农，以后每年清明，我都会来祭拜你，给你泡最好的云雾茶。”
回到茶社时，天色已暗。沈万山烧了热水，泡了一壶新采的龙井，递给道济：“圣僧，多亏了你，不然我就没命了。这是今年的新茶，你尝尝。”
道济接过茶碗，喝了一口，茶香清冽，回甘悠长：“好茶！比和尚我喝的酒还香。”他站起身，拍了拍沈万山的肩膀，“以后做生意要光明磊落，莫要再走歪路。”
沈万山连连点头：“是，我记住了。”
第二日一早，静心茶社重新开了门，沈万山亲自在院里炒茶，茶香飘出老远，吸引了不少街坊。柳记茶行的柳老板听说沈万山没事，还以为邪术失败，正想上门找茬，却被赶来的捕快抓了个正着——道济早已让广亮去报了官，柳老板用邪术害人，证据确凿，等待他的将是官府的严惩。
道济和广亮并肩走在回灵隐寺的路上，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照在路边的茶树上，嫩绿的芽尖泛着光泽。广亮忍不住说：“道济，这次你不仅救了沈万山，还帮老茶农解了怨，真是功德一件。”
道济嘿嘿一笑，摇着蒲扇：“功德先不说，我现在只想吃碗红烧肉，就着新茶喝！”
两人说说笑笑地走在石板路上，脚印深深浅浅，延伸向远方。道济知道，这世间最毒的从不是邪术，而是人心的贪婪；可最暖的，也莫过于知错能改的勇气和因果循环的公道。就像那杯新茶，纵有陈年的苦涩，只要肯倒掉旧茶、换上新叶，终能泡出清冽的回甘，让人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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