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地底祭坛的腥风血雨中挣扎而出，重见天日的那一刻，我与幕玄辰之间，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声音。
返回京城的马车在官道上平稳地疾驰，车轮碾过碎石的单调声响，反而将车厢内的死寂衬托得愈发震耳欲聋。空间狭小，气氛却比我们在那座吞噬了无数生命的溶洞中所感受到的，还要冰冷、还要压抑。
劫后余生的庆幸，本该是此刻唯一的情绪。然而，当真相的碎片以最残酷的方式被揭开一角后，幸存，便成了一种更为复杂的煎熬。
那场祭坛之上的并肩作战，生死一线间的默契配合，像一场短暂而激烈的梦。梦醒之后，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依然是那道名为“业火”的、血淋淋的伤疤。我全家人的性命，他背负的原罪，如同一座无形的山，压得我们都喘不过气。
我蜷在马车一角，靠着冰冷的车壁，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疲惫的阴影。我在假寐。我需要用这种方式，来拒绝任何可能发生的交谈。我的身体到处都是伤口，火辣辣地疼，骨头缝里都透着脱力后的酸软。但这些，都比不上我心口那道旧疤被重新撕开后的钝痛。
身侧的幕玄辰，也没有比我好到哪里去。他一贯挺拔的坐姿，此刻显得有些僵硬。我能感觉到他身上传来的、混杂着血腥与尘土的凛冽气息。通过系统那无需睁眼便能洞察一切的扫描，我知道他伤得比我更重，几处深可见骨的伤口只是被草草包扎，玄色的衣袍早已被渗出的血液染成了更深的暗红。
他有好几次，都似乎要开口说些什么。我能“看”到他紧绷的下颌线，微微翕动的嘴唇，以及那双落在我身上、充满了挣扎、愧疚与某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的眼睛。
但他终究什么也没说。
沉默，是他此刻唯一能给的，也是我唯一能接受的。
终于，马车驶入熟悉的王府侧门，在一阵轻微的颠簸后停了下来。
“殿下，秦姑娘，到了。”车夫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平静。
我率先睁开眼，不等任何人搀扶，便自己撑着车壁，利落地跳下了马车。落地的瞬间，膝盖处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让我踉跄了一下，但我很快站稳了，面无表情，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幕玄辰紧随其后。他没有理会迎上来的管家和侍卫，甚至没有看一眼自己那仍在渗血的伤口，只是用那双深邃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秦卿……”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你……”
“我需要休息。”我冷冷地打断他，没有给他任何继续说下去的机会，“王爷也请好自为之，先处理好自己的伤吧。”
说完，我不再看他，径直朝着之前居住的客院走去。我的背脊挺得笔直，每一步都走得决绝而稳定，不泄露半分伤痛与软弱。
身后，那道灼人的视线，如影随形，直到我转过院墙的拐角，才彻底消失。
我以为他会去召集医师，处理那一身骇人的伤。
然而，我错了。对于此刻的幕玄辰而言，肉体的伤痛，远不及心中那份对救赎的渴求来得迫切。
我几乎能想象出接下来的场景——
他拒绝了所有人的跟随，独自一人，拖着重伤的身躯，步履却异常坚定地冲进了他的书房。他反锁上门，不是走向堆满卷宗的案台，而是径直推开了书架后那道寻常人绝不知晓的密室之门。
密室里没有金银财宝，只有一排排肃穆的灵位，供奉着他早逝的母亲——德贤皇贵妃。
而在那层层叠叠的灵位最深处，安放着一个古朴的木盒。
那木盒由百年紫檀所制，通体不见任何奢华的雕饰，唯有盒盖正中央，用阴刻的刀法，描摹着一个与我眉心星石印记、与地底祭坛上所见的符文，都极其相似的古老符号。
这便是他珍藏了十几年的、他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也是上一卷末尾，我们从那本残破的古籍中拼凑出的、寻找传说中第三块星石——“裁决之星”——的唯一线索。
他将自己关在那间小小的密室里，仿佛一个最虔诚的信徒，面对着最后的圣物。他将所有对过去的悔恨，对未来的期盼，对洗刷罪孽的渴望，悉数寄托于这小小的木盒之上。他相信，这里面，一定藏着母亲留给他的、足以逆转乾坤的秘密。
他伸出手，那双曾执掌过千军万马、杀伐决断的手，此刻竟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他怀着近乎朝圣般的心情，和盘托出自己未来的全部希望，缓缓地，打开了那个承载着一切的盒子。
然后，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他眼中的光，也随之寸寸熄灭。
里面……是空的。
木盒之内，光滑如镜，别说是什么信件、地图，就连一张纸屑，一个夹层，一丝可供摸索的痕迹，都全然没有。
它就那样空空如也地呈现在那里，像一个巨大而无声的嘲讽。
幕玄辰的呼吸停滞了。他眼中的希望，迅速被难以置信所取代，随即化为一片茫然与空洞。他疯了一般，用手指反复摩挲着盒子的每一个角落，敲击着每一寸木壁，试图找出那根本不存在的机关。
什么都没有。
十几年的珍藏，无数次的期盼，赌上一切的希望……最终，只换来一个空空如也的盒子。
刚刚在地底祭坛燃起的那一点希望之火，在这一刻，被一盆冰冷刺骨的绝望之水，浇得只剩下了一缕若有似无的青烟。
就在他即将被这巨大的失落彻底吞噬时，一丝极淡、极微弱的气息，从空盒中飘散出来，钻入他的鼻尖。
那是一种花的香气。
一种他从未闻过，却又奇异地感到一丝熟悉的香气。它在空气中萦绕了片刻，便几乎散尽，仿佛从未出现过。
唯一的线索，除了盒子外部那个古老的符号外，只剩下了这一缕几乎已经散尽的、若有似无的奇异花香。
希望的尽头，是更大的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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