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境军帐之内，烛火被压抑的死寂灼烧得微微摇曳。
我与幕玄辰相对而坐，两人之间，只隔着那张摊开的、写着“龙血已熟，静待君归”的薄薄密信。八个字，却仿佛有千钧之重，将帐内最后一丝温暖的空气都挤压殆尽。
寒意，从四肢百骸的末梢，一点点侵入心脏。
靖王爷那句“我们不是在阻止你们，我们只是想取代你们”，言犹在耳。而皇后这封来历不明的密信，则像是另一只无形的大手，从京城的方向遥遥伸来，扼住了我们的咽喉。
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一个要将我们当做替代品，夺走开启大门的资格。
一个则将我们视为成熟的果实，准备随时采摘，去完成她母亲那未尽的、疯狂的计划。
从猎人到猎物，身份的转换，只在这一瞬间。而且，是两方势力共同的猎物。
我看着幕玄辰，他的脸色在跳动的烛光下显得晦暗不明。这位素来冷静自持、智计百出的太子殿下，此刻也陷入了罕见的沉默。他那双深邃的眼眸死死盯着那张纸，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龙血已熟”。
这四个字，是对他身为“真龙血脉”最赤裸、最冰冷的物化。他不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大齐的储君，而是一件待用的“祭品”，一个可以被度量的“材料”。这种将皇族尊严踩在脚下肆意践踏的侮辱，远比任何刀光剑影更加伤人。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幕玄辰终于动了。
他没有说一个字，只是平静地拿起那张密信，将其凑到烛火之上。火苗舔舐着纸张的边缘，迅速将其吞噬，微弱的火光映照着他毫无波澜的侧脸。那双眼中，方才的惊怒与震动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代之的，是远比寒冰更加彻骨的冷静。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直到最后一点纸张化为黑色的灰烬，从他指间飘落。
“我们之前的计划，全部作废。”他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我点了点头，艰涩地开口：“南疆，现在是一个为我们量身定做的陷阱。”
“没错。”幕玄辰抬眸看我，眼神锐利如刀，“我们以为自己是执棋人，却不知从头到尾都在别人的棋盘上。靖王故意在遗迹中揭露这个秘密，不仅仅是为了动摇我们，更是为了将我们推到皇后的对立面，让他们双方都有了对我们下手的完美理由。”
他站起身，走到挂在帐内的巨大军事地图前，目光在广袤的疆域上缓缓移动。
“靖王在南，皇后在京。无论我们向哪个方向移动，都会在他们的注视之下。他们甚至会‘默契’地为彼此的行动提供便利，因为在抓住我们之前，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那就是我们。”
我顺着他的话往下想，一颗心不断下沉：“所以，只要我们踏入南疆地界，靖王的人马会立刻围堵。而我们一旦选择回京，则会直接落入皇后的罗网，那才是真正的自投罗网。”
前进是深渊，后退是炼狱。
这是一盘死棋。
帐中的气氛再度凝固，绝望如同潮水，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连我这个拥有现代知识和系统外挂的人，在如此宏大、横跨两代的阴谋面前，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力。我们就像是被蛛网困住的飞虫，无论如何挣扎，都只会让那张网收得更紧。
然而，就在这份死寂抵达顶点之时，我却看到幕玄辰的嘴角，缓缓勾起了一抹极其冷冽的弧度。
那不是自嘲，也不是放弃，而是一种被逼入绝境后，所迸发出的、带着疯狂意味的战栗。
“既然他们都想看我们往南疆这个陷阱里跳……”他转过身，一双黑眸在暗夜中亮得惊人，紧紧地锁住我，“那我们就偏不如他们的意。”
我心中一动：“你的意思是？”
“他们不是想让我们做选择题吗？”幕玄辰走到我面前，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铿锵，“那我们就给他们创造出第三个选项。一个他们意想不到，却又不得不信的选项。”
他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名为“豪赌”的光芒。
“将计就计。”
又是这四个字。但这一次，他计划的目标，是当今天下最顶尖的两股势力！
我屏住呼吸，听他继续说下去。
“我们故意暴露一个假目标，吸引住靖王和皇后的主要视线。当他们都以为已经洞悉了我们的动向，将重兵和高手都调往我们‘选择’的那个方向时，我们真正的行动，才能获得那一线生机。”
“假目标？”我立刻明白了关键，“可要如何才能让他们相信？”
“用一个真正的诱饵。”幕玄辰的目光落在了地图的另一端，“秦卿，你来看这里——西川古道。”
我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条蜿蜒在崇山峻岭之间的崎岖道路，历史上曾是通往西域的商路之一，但早已荒废多年。因其地势险峻，盗匪横行，如今已鲜有人迹。
“这里有什么？”我问。
“这里什么都没有。”幕玄辰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正因为这里什么都没有，才最像有。西川古道沿途，有大量被废弃的前朝烽燧与驿站。如果我们放出消息，说根据先皇后留下的密卷记载，其中一枚星石被藏在了某座烽燧之下，你觉得，他们会不会信？”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
这个说法，合情合理！星石如此重要，藏匿于这种人迹罕至的废弃古迹中，既符合保密的原则，也带着一丝历史的神秘感，极具迷惑性。
“可是，消息要如何才能‘不经意’地泄露出去？”
“我们手里，不是正好有一个现成的‘信使’吗？”幕玄辰的笑容愈发深邃，“还记得三天前，我们在夜巡时，抓到的那个靖王斥候吗？”
我瞬间恍然大悟！
那个斥候身份低微，被俘后一问三不知，只知道自己是奉命探查我军动向。因为没什么价值，便一直被关押着。
“你的意思是……让他‘逃’出去？”我被这个计划的大胆程度惊得心脏狂跳。
“不止。”幕玄辰缓缓摇头，“我们要让他‘窃听’到一场最高级别的军事会议。一场由我，与我最信任的将领共同参与的，关于改变行军路线，转道西川古道，奇袭夺宝的‘绝密会议’。”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为了让戏更真，我甚至会在这场‘会议’上，故意与将领发生争执。将领们会认为西川古道太过艰险，是兵行险着，而我则会‘一意孤行’，以太子身份强压他们同意。”
我彻底明白了。
一个被俘的小兵，在严加看管的军营中，侥幸逃脱，已是邀天之幸。若他在逃亡路上，还“无意间”撞破了敌军统帅的最高机密，他会怎么想？
他只会觉得这是上天赐予他的、足以换取泼天富贵的巨大功劳！他会用最快的速度，将这个消息带回靖王面前。
而靖王，在得到这个“由下而上”的情报后，第一反应绝不是怀疑情报的真假，而是会立刻去验证情报的合理性。西川古道的险峻、星石藏于古迹的逻辑、太子一意孤行的性格……所有的要素都完美契合，他有九成的可能会相信。
一旦靖王信了，他必然会调动在南疆布下的主力，转而前往西川古道进行拦截。
而皇后呢？她在军中必然也有眼线。当她发现我们的大军真的开始向西川方向调动，她也一样会被迷惑，将顶尖高手派往那里。
一场涉及天下最顶尖两股势力的惊天豪赌，就在这小小的军帐之中，被幕玄辰三言两语间勾勒成型。
他们以天地为棋盘，众生为棋子。
而我们，则要撬动这枚最微不足道的“斥候”棋子，来拨乱整个棋局！
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在如此绝境之下，他不仅没有被压垮，反而迸发出了令人心惊的胆魄与智谋。这一刻，我看到的不再是那个被“龙血”宿命困住的太子，而是一个真正敢于与天对弈的枭雄。
“好。”我重重地吐出一个字，所有的疑虑和不安，都在这一刻被他眼中的光芒所驱散，“我配合你。这场戏，我们一起演下去。”
幕玄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有欣赏，有信任，更有在绝境中寻到唯一同路人的释然。
“秦卿。”他忽然开口，叫了我的名字。
“嗯？”
“此去南疆，前路未卜，你……”他似乎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却又顿住，最终只是化为一句，“保护好自己。”
我迎上他的目光，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们，要一起回来。”
我们是钥匙与容器，是彼此唯一的生机。这场由先皇后开启、被靖王和现皇后共同觊觎的疯狂游戏里，我们早已被捆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窗外，夜色如墨。
一场席卷天下的风暴即将来临。而我们，这对刚刚被定义的“双重猎物”，即将在风暴的中心，布下我们反客为主的第一个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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