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真闰元年，春迟至，却不再走。
柳芽半开不开，桃蕾半红不红，像被谁用指甲掐住，
永远停在“将绽未绽”那一瞬。
城东老圃浇花，水洒空中，一半悬停，一半落地，
悬停的那半，经月不落，
在阳光下慢慢长出细小绿霉，
像时间本身发了酵。
人们开始习惯把日子拆成两半：
“上半拍”做活，“下半拍”歇命；
上半拍娶亲，下半拍守寡；
上半拍生孩，下半拍埋胎盘。
谁若贪心，想在一拍里活完整，
便会在子正鼓响时，
“噗”地一声，
从世间被剪掉，
如剪灯花。
二
“拍正使”阿吾的牙槌，已敲落第三十三枚蕾。
他发现自己齿列日渐稀疏，
每敲一次，便有一颗真牙化作骨粉，
被鼓风吸走。
于是他知道：
自己也在被“拍正”——
从完整的人，
正成半拍的鬼。
一夜，他偷偷把牙槌藏进袖，
未敲蕾。
鼓面立刻渗血，
血里浮出一张童脸，
左颊酒窝，右颊刀疤，
张嘴无声，
却用唇形说：
“今日不敲，
便由你补缺。”
阿吾大惧，
跪地叩首，
把牙槌重新吐出口，
却发现槌头已长出一粒细小乳牙，
牙面反照出他的脸——
没有右眼，
没有左唇，
像一幅被水洇坏的画像。
他明白：
自己已成了
“下半拍”的人。
三
同夜，帘后双帝召见。
殿上无灯，唯鼓自鸣。
左帝童颜，右帝枯骨，
中间裂缝深如井，
井内悬一绳，
绳上串满细小心脏，
一红一白，
像两色珠算。
双帝异口同声：
“春迟太久，
众生开始自己发芽，
若再不正，
真闰将裂为两半，
一半永昼，一半永夜。
朕需一个‘全人’，
去把残拍送回龙脉。”
阿吾伏地：
“臣已是半人。”
双帝笑，
笑声前后错开，
像两把锯，
一前一后锯他的耳膜：
“正因此，
你才能穿过
‘半拍缝隙’。”
言罢，
童颜帝伸手进自己胸腔，
掏出一物——
竟是当年被剜走的
那粒“被偷走的半拍”，
如今已成一枚
薄如蝉翼的
铜绿钥匙。
枯骨帝则取下自己一截肋，
削成骨匣，
将钥匙纳入，
递于阿吾：
“携此钥，
循春迟之痕，
下至龙脉，
打开最初那面
未生之鼓。
鼓开，
你即完整，
真闰即崩，
众生自此
不再分两截活。”
阿吾颤问：
“若臣失败？”
双帝对视，
裂缝骤张，
露出其内
两心互噬之景：
“则朕合为一，
天下再无昼夜，
皆入
‘永慢’。”
四
阿吾持骨匣离殿。
春迟之痕，
是皇城地上一道
肉眼可见的
淡绿细线，
从太庙屋脊垂下，
沿御道、穿九门、
越护城河，
一路向西，
没入黑山。
阿吾踏线而行，
每走一步，
上半拍脚落地，
下半拍脚消失，
像被路吃掉。
行至第七日，
他只剩上半截身，
却仍不倒，
以手代足，
继续攀山。
第八日，
淡绿线没入山腹，
山腹裂开门状，
门内无光，
却传心跳，
一跳真，
一跳闰，
像两柄锤，
轮流敲他的眉心。
阿吾以骨匣叩门，
门开，
其内乃一座
倒置的皇城，
屋脊插入地心，
龙椅悬在头顶，
椅上坐着
一位无面之人，
胸前置鼓，
鼓面
完好无损，
却无槌。
阿吾张口，
却发现
自己已无话，
只剩牙槌
自动跃出，
落在鼓面，
轻轻
——
“嗒。”
五
鼓声未响，
时间先碎。
阿吾看见
真闰元年以来
所有被剪掉的人，
从碎光里爬回：
有闰帝、有老圃、
有早夭的妻、
未绽的花，
他们各缺半拍，
或缺左肩，
或缺右眼，
或缺心跳后半下，
却都伸手
向阿吾的牙槌，
似盼它
替自己
补全。
牙槌却自行碎裂，
碎成三十二粒乳牙，
粒粒落在鼓面，
排成一行小字：
“以半补全，
全即成半。”
阿吾恍然，
举骨匣，
掷向鼓心。
铜绿钥匙
触鼓即融，
鼓面
自中心泛起涟漪，
涟漪所至，
鼓皮反转，
由外向内翻成
一面
“未生之面”，
其色乳白，
像初孕之胞衣。
胞衣内，
隐约浮出
一枚小小胚胎，
一半童颜，
一半枯骨，
两心共用一脐，
脐带上
缠着
阿吾的牙槌柄。
胚胎睁眼，
瞳孔里
倒映
倒置的皇城
正缓缓
正过来，
而阿吾
却开始
倒置——
他的上半截身
沉入地心，
下半截身
却从头顶长出，
像一株
倒栽的
人形树。
最后一刻，
他听见
双帝的声音
从胚胎口中
同时传出：
“谢卿
补拍，
朕今
完整。”
鼓面
合拢，
将胚胎
连同阿吾
一并
吞入
未生。
六
黑山之外，
春迟忽止。
皇城上空，
裂开一道
横贯南北的
白线，
像鼓面
接合之缝。
缝内
落下第一滴
真正的春雨，
既不上半拍，
亦不下半拍，
而是
完整的一滴。
雨落处，
桃蕾
“啪”地全开，
柳芽
“啪”地全展，
更鼓
“咚”地一声，
不再分真闰。
众生
却怔住——
他们已不习惯
完整的时间，
有人因心跳骤齐
而晕厥，
有人因呼吸过满
而呛哭，
更有人
在春雨里
伸手摸自己，
摸到的
是前所未有的
陌生。
太庙鼓匣
悄然化为粉尘，
粉尘中
滚出一物——
一枚乳牙，
牙面
刻着
极小的一行：
“阿吾
已替众生
活完
另一半。”
乳牙
被雨水
一寸寸
溶化，
溶成
一条
透明的小河，
流向
黑山，
流入
未生之门，
门已阖，
门内
再无鼓，
再无匙，
只剩
一面
空白，
像一页
被春雨
洗去的
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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