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丑时三刻，京师戒严。
九城兵马司、锦衣卫、东厂番子，三道令牌同出，却各奉其主。
——九城兵马云：奉帝命，缉“妖指”；
——锦衣卫云：奉“指谕”，护七殿下；
——东厂则只传一句口谕：“见指如见驾，违者斩。”
一夜之间，京城二十万户，门扉紧阖，连更夫都不敢敲梆。
而皇城东南角，废弃的“潜火司”望楼，却悄悄亮起一盏青灯。
灯下设三案：
左案，摆着那只被皇帝削过指的鎏金匣；
右案，堆着从御史台灰里筛出的“赤灰”，已凝成一块鸽血石；
中案，只放一张空白的圣旨，却压了一枚漆黑指甲——
指甲尖，正对着“奉天承运”四字，像是要把首行戳出一个洞。
二
第七子披一件玄狐大氅，独立于望楼第三层。
狐毛遮了他半张脸，却遮不住眼底血丝。
阿阮捧笔，王殊捧墨，二人都不敢出声。
“卯时交卷，只剩两个时辰。”
他喃喃，似在提醒自己，又似在劝那截指甲。
“写早了，龙须未丰；写迟了，指骨先断——得掐准。”
话音未落，楼下忽传铁甲铿然。
锦衣卫指挥使骆秉义，提一盏羊角灯，大步登楼。
“殿下，圣上口谕——”
骆秉义单膝跪地，目光却扫向中案空白圣旨，喉结微滚。
“圣上问：答案可需朕再添一味‘药引’？”
第七子笑而不答，只抬手。
阿阮会意，将那枚鸽血石置于烛焰之上。
石受火，噼啪绽出赤雾，雾中隐现一行字：
“太子指灰在，则龙须不全；龙须不全，则帝位不稳。”
骆秉义脸色骤变，按刀而起：“殿下欲以妖术惑上？”
第七子屈指一弹，黑甲离岸，电射而出——
叮！
指甲贴着骆秉义耳廓飞过，没入楼柱，竟将铜钉齐根切断。
“骆指挥，这不是妖术，是算术。”
“算的是皇位，也是你自己的颈上人头。”
“回去告诉陛下，药引已齐，只缺最后一味——”
“缺他今夜写下的‘罪己’二字。”
骆秉义踉跄下楼，羊角灯在风中翻了两翻，灭了。
三
寅时，骤雨至。
雨点大如铜钱，砸得屋瓦乱金。
望楼外，却来了一顶红漆小轿，无夫无马，四足悬空，悠悠荡荡穿过雨幕。
轿帘一掀，走出个佝偻老监。
鹤发，童颜，双手缩在袖里，像怕冷。
王殊一见，扑通跪倒，额头抵地，发出嘶哑的“嗬嗬”声。
——来人正是他的旧主，掌印大太监冯喜，亦是当今司礼监秉笔，皇帝最暗的那支笔。
冯喜没看王殊，只对第七子微微躬身。
“殿下，雨大，陛下遣奴婢送伞。”
他双手捧出一柄通体乌黑的油纸伞，伞骨极细，像指骨。
伞面没绘龙凤，只绘一枚指甲，黑得吸光。
第七子不接。
冯喜叹了口气，自顾自撑开伞。
伞下，雨声顿消，竟另有一番天地——
望楼不见了，潜火司不见了，只剩一条极长的御道，直通紫宸殿金阶。
金阶上，皇帝独坐，仍戴十二旒冕，仍掩半张脸，却将右手平举。
右手无名指处，空空荡荡，血已止，骨已白。
“老七，时辰到了，朕先写一字，你补全即可。”
皇帝指尖蘸血，在空中写下一横。
横如长城，却缺最后一笔竖钩。
第七子抬步，欲踏上御道，脚下却一软——
他低头，看见自己影子正被雨水一点点溶解，顺着御道流向皇帝，汇成那横的末端。
若影子流尽，他将变成空白，而皇帝将得完整。
“原来如此……”
他轻声道。
“指骨不是钥匙，是笔；罪己不是写给我，是写给影子。”
“陛下要我做的，不是证人，是证墨。”
他忽然反手，抽出阿阮发间银簪，对准自己无名之指黑甲，狠狠一撬！
黑甲脱落，带着血筋，带着根根倒刺，像一尾黑鳞小鱼，在他掌心蹦跳。
“可惜，笔也有脾气。”
他捏着黑甲，当作朱笔，在那血横尽头，狠狠添上一竖！
竖如裂天，钩似弯月。
一竖落成，御道轰然崩断，伞面炸开，黑雨倾盆。
冯喜尖叫一声，化作一张空皮，被风吹上屋脊。
望楼重现，青灯将灭。
第七子踉跄回案，只见那空白圣旨上，已自动浮出首行：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以无指之残，承无影之托……”
其后空白，正等着他续写。
他却将脱甲的手指，连血带肉，直接按在玉玺龙纽之上！
啪！
指印鲜红，边缘却渗着黑，像一枚被囚禁的日食。
“阿阮，拟诏——”
他声音沙哑，却字字如铁。
四
卯时正刻，景阳钟撞，宫门大开。
百官惊惶地发现：
——丹墀两侧，锦衣卫与东厂持刀对峙，互不相让；
——御座空悬，锦褥被利器划开，露出内里金线，断口处缠着一根漆黑指甲；
——龙案上，摊着两份圣旨，左右各压一物：
左案，镇以鎏金匣，匣内龙须已枯；
右案，镇以血印圣旨，墨犹未干。
圣旨云：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以无指之残，承无影之托，始知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今以指骨为笔，以血影为纸，自书罪己三事：
一罪，昔年宫变，朕削太子十指，取其骨为玺，潜养龙须，以固非分之位；
二罪，今岁黑祲，朕私开祖陵，截先皇遗甲，炼为指谕，以塞诽声；
三罪，今夜之前，朕欲以第七子之影，代朕承罪，使天下无咎。
三罪既昭，朕有何面复御万邦？
自今日起，退居西内，称‘无上皇’，军国庶事，咸决于第七子。
钦此。”
玺，是红的，却缺了一角——
那一角，正嵌在第七子无名之指血肉里，像一枚新生的、却再也无法摘下的指甲。
五
百官尚未跪，皇帝已先跪。
从紫宸殿后幔缓步而出的，正是那位十二旒冕的帝王。
他脸色苍白，却笑得极稳，仿佛终于卸下一副戴了二十年的枷锁。
“朕，今日无指，亦无影；朕，今日非君。”
他抬手，将冕旒取下，轻轻扣在第七子头上。
珠串垂下，遮住第七只眉眼，也遮住那截漆黑指甲。
“新诏已下，旧日已闭。”
“卯时过了。”
皇帝转身，赤足走向西内，血从断指处滴落，在石阶上缀成一条细长的红线。
风一吹，红线干了，变成一条极细的黑丝，像指甲的倒刺，悄悄勾住第七子的狐裘下摆。
第七子没有回头。
他展开双臂，任凭百官山呼“万岁”，任凭锦衣卫与东厂同时收刀。
望楼那盏青灯，此刻被人从高处抛下，落在丹墀，“噗”地一声，灭了。
灯芯余烬，却极像一枚更黑、更小的指甲，静静躺在“奉天承运”的御砖缝里，等待下一次——
被谁拾起，被谁掰断，被谁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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