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民营的日子,并非全然是漆黑的地狱。刘表坐镇荆州,素有“江夏八俊”之名,其治下虽非清明乐土,但基本的官僚体系和秩序仍在运转。这座庞大的、散发着绝望气息的营盘,便是这种秩序与混乱交织下的畸形产物。
营盘本身,便是秩序的体现。 木栅栏虽然粗糙,但连绵完整,有固定的营门,由郡兵把守,出入皆有记录,虽简陋,却非全然无序。营地内部,也被粗略地划分为数个区域:新到流民的隔离区、普通安置区、病患隔离区(尽管条件极差),甚至还有一小块空地,作为每日施粥和点名的场所。时辰一到,便有胥吏敲响破锣,流民们如同提线木偶般排队领取那点照得见人影的稀粥。这一切,都显示着官府的“管理”意图——将混乱的人群纳入一种最低限度的、可控制的框架内。
底层吏员的日常,则是这种秩序最真实的注脚。 他们并非个个都是青面獠牙的恶鬼,更多是麻木而疲惫的小人物。
比如,负责每日清点徐元直所在区域人数的老吏,姓冯,年近五旬,背有些佝偻,脸上总带着挥之不去的倦容。他每日拄着根木棍,拿着本磨破了边的名册,挨个窝棚清点。动作缓慢,眼神很少与流民对视,只是机械地数着“一、二、三……”。偶尔有新生儿诞生或老人病故,他也会嘟囔着在名册上做个记号,骂一句“真他娘的麻烦”,但终究还是会按流程上报。他克扣不了多少油水,也无力改善什么,只是按部就班地完成差事,领一份微薄的俸禄养家糊口。对徐元直偶尔因采药晚归,他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呵斥两句“快点!别磨蹭!”便算了事。这是一种底层小吏在职权范围内,微不足道、甚至不自知的“宽容”。
然而,秩序的表象之下,腐败和压榨如同蚁穴,悄然侵蚀。
真正的权力和油水,掌握在更上一层的胥吏手中,比如掌管物资发放的仓曹掾王胡子。此人生得肥头大耳,一双小眼睛总是滴溜溜乱转,带着市侩的精明。他很少亲自来这污秽之地,但营地里每一粒粮食、每一捆柴草、每一块发放下来用于修补窝棚的破草席,都经他的手。
克扣,是公开的秘密。发放的粮食,总缺斤短两;本该十日一换的草药(大多是些廉价的艾叶、石灰),往往拖延半月,且品质低劣。王胡子手下的几个亲信,时常在营地里转悠,眼神像秤砣一样掂量着每一个流民,寻找可以盘剥的对象。身体强健、可能被拉去服官役的,他们不敢过分招惹;但对于那些老弱妇孺,或者像徐元直这样有些“特殊技能”却又无依无靠的,他们的手段就多了起来。
徐元直就曾亲身领教过。一次,他治好了一个小头目的痢疾,名声稍起。王胡子手下一个姓李的书吏便找上门来,皮笑肉不笑地说:“徐先生妙手回春,真是难得。只是这营中用药,皆有定例,不可擅自主张。以后采药用药,需先到我这里报备核验,以免出了差错,你我都担待不起。”话里话外,无非是想分一杯羹,或者让徐元直成为他讨好上官的工具。
徐元直心中雪亮,却只能唯唯诺诺,虚与委蛇。他深知,在这体制内,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得罪了这些底层实权胥吏,他有再高的医术,也可能被轻易安个罪名,死得不明不白。
流民营,就像荆州统治的一个缩影。 刘表的“仁政”或许存在于襄阳的官署文书里,存在于对士族大家的礼遇中。但到了这最底层,经过层层官僚体系的过滤和扭曲,传到流民这里的,只剩下维持基本秩序(防止暴乱)的栅栏和维持最低生存(防止大规模死亡引发民变)的稀粥。而在这秩序与生存的夹缝中,滋生出的便是王胡子之流的贪婪和冯老吏般的麻木。
徐元直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他不再像初入新野时那样,对“仁政”抱有幻想,也不再像刚入营时那样,对整个体制充满愤恨。他变得更加务实,也更加警惕。他利用冯老吏的麻木换取采药的些许自由,小心规避着王胡子爪牙的勒索,在流民中建立起基于互助的微弱信任。
他清楚地认识到,在这个庞大的、缓慢运转的官僚机器里,他们这些流民,只是报表上一个冰冷的数字,是维持“社会稳定”需要处理的“问题”。没有人真正关心他们的死活,除非死亡威胁到秩序本身。
生存的关键,在于理解并利用这套规则的缝隙。 冯老吏的麻木是缝隙,王胡子的贪婪也是缝隙(可以用极小的代价满足其贪欲,换取生存空间)。而医术,是他手中唯一能撬动这些缝隙的工具。
夜幕再次降临,营盘里死寂与啜泣交织。徐元直靠在草棚边,望着栅栏外荆州兵卒巡逻时晃动的火把光影,心中一片冰冷的清明。在这看似有序实则残酷的牢笼里,他必须像最狡猾的狐狸,利用一切可利用的,躲避一切需躲避的,才能熬到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的天明。 这乱世的学问,远比圣贤书更加复杂和血淋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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