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漏滴过四刻,汉营的粮草帐里仍亮着灯。韩信坐在案前,指尖反复摩挲着腰间的佩剑——那是柄普通的铁剑,剑鞘上的漆皮早已斑驳,却被他磨得锃亮。帐外的风卷着雪籽打在帐布上,发出“簌簌”的声响,像极了楚营夜巡的甲叶摩擦声。
他忽然拔剑出鞘,寒光一闪,剑刃映出他眼底的挣扎。剑身在烛火下跳动着细碎的光,将帐壁上挂着的粮草帐册投出扭曲的影子,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在光影里仿佛活了过来,变成楚营帐外的戟林,变成汉营校场的旌旗,最后定格在渭水渡口的雾霭里。
“或许……真能重用?”他低声自语,指尖在剑脊上轻轻划过。这话他已经问了自己三个月——从萧何第一次把他从粮仓里拉出来,拍着他的肩说“汉王会识得你这块玉”开始,他就像攥着根救命稻草似的,攥着这句承诺过活。
可承诺这东西,太轻了。
他想起三日前的军议,刘邦在帐内拍着案几骂项羽背信弃义,帐外的雪下得正紧,他揣着连夜画好的破楚策,在帐外冻得指尖发僵,等来的却是曹参掀帘时的一句“汉王说,粮草要紧,破楚的事日后再议”。
那时他手里还攥着竹简,冻得发脆的竹片硌得掌心生疼。他看着曹参转身时扬起的雪尘,突然就想起楚营的那个雪夜——也是这样冷,他抱着自己画的舆图,被项羽的亲卫推倒在雪地里,图卷散开,被马蹄踏得稀烂。
“又在想什么?”帐帘被轻轻掀开,萧何裹着风雪走进来,手里捧着件狐裘,“夜里冷,怎么不多穿点?”
韩信连忙收剑回鞘,起身行礼:“萧丞相。”
萧何把狐裘披在他肩上,目光落在案上摊开的粮草帐册上,眉头微蹙:“又在核账?我说过,这些琐事让小吏做就好,你该多想想军务。”
“丞相厚爱,信记在心里。”韩信低头看着狐裘上的毛领,那毛很软,蹭得脸颊发痒,“只是眼下粮草吃紧,不敢懈怠。”
萧何叹了口气,在案边坐下,拿起他刚画的粮草分布图:“这图……画得不错,几处中转站的位置选得极妙,有兵法的影子。”他抬头看向韩信,眼神恳切,“昨日我又向汉王举荐你了,他虽没应,却也没驳回,这就是好兆头。”
韩信的心跳漏了一拍:“真的?”
“我何时骗过你?”萧何拍了拍他的肩,“再等等,汉王只是还不了解你。等开春出兵,我保你能领兵——至少是个先锋校尉。”
先锋校尉。这四个字像颗小石子,投进韩信的心湖,漾开一圈细碎的涟漪。他攥着狐裘的手微微收紧,那柔软的毛领蹭着掌心,竟比天宇送来的那半枚虎符更让他心安。
萧何又说了些安抚的话,临走前留下一坛酒:“暖暖身子,别胡思乱想。”
帐内重归寂静,韩信看着那坛酒,忽然觉得喉咙发紧。他想起初见萧何的那天,自己正蹲在粮仓里翻找发霉的豆饼,萧何掀开帐帘走进来,身后的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说“我听说你懂兵法”,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像被扔进暗河的人,突然抓住了块浮木。
可浮木终究是浮木,成不了船。
他拿起酒坛,给自己斟了碗酒,酒液入喉,带着辛辣的暖意,却暖不透心底的寒意。他想起天宇的信——“执掌兵权,参与军机”,这八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辗转反侧。
他起身走到帐外,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明晃晃地洒在营地上,把帐篷的影子拉得歪歪扭扭。刘邦的中军大帐就在不远处,灯火通明,隐约能听到里面的笑谈声。
他朝着大帐的方向走了几步,脚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的轻响。帐内的笑声突然大了起来,是刘邦的声音,洪亮得能穿透风雪:“……那韩信,倒是个核账的好手,昨日还跟我说豆饼损耗多了五斤,哈哈,真是个仔细人!”
周围传来附和的笑声,像针一样扎进韩信的耳朵。他僵在原地,指尖掐进掌心,雪水顺着指缝渗进去,冻得骨头生疼。
原来在他眼里,自己终究只是个“核账的好手”。
他转身往回走,脚步踉跄,踩碎了一地月光。回到帐内,他从木箱里翻出那半枚虎符,符身的青铜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上面的“天策”二字像是活了过来,正冷冷地看着他。
一边是萧何的承诺,像件温暖的狐裘,虽不顶用,却带着真切的暖意;一边是天宇的橄榄枝,像柄锋利的剑,虽能劈开前路,却藏着未知的凶险。
他拿起虎符,又放下;想起萧何的笑,又想起刘邦的话;摸了摸腰间的佩剑,剑鞘上的斑驳映着他眼底的挣扎。
烛火渐渐昏沉,天快亮时,韩信终于拿起笔,在桑皮纸上写下三个字:“三日后。”写完又觉得不妥,划掉,改成“渡口见”,想了想,又添了句“带舆图”。
放下笔时,他才发现掌心全是汗,把纸都濡湿了。他望着帐外泛起的鱼肚白,突然就想起漂母的话:“屈久了,骨头会软。”
或许,是时候让骨头硬一次了。
只是不知这一次,是会像在楚营那样摔得粉身碎骨,还是真能劈开一条生路。他拿起那半枚虎符,塞进贴身处,指尖触到冰凉的符身,心里却奇异地安定了些。
帐外的风又起了,卷着雪沫掠过帐顶,像在催促,又像在叹息。韩信走到案前,将那卷“陈仓道奇袭图”仔细折好,放进怀里,与虎符隔着层衣襟,一冷一暖,像极了他此刻的心境。
取舍之间,终究还是要走一步看一步。至少这一次,是他自己选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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