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的鼓声还在洛阳城上空回荡,德阳殿前的青铜鹤灯已经燃尽最后一滴油。
刘宏坐在御座上,指尖轻轻摩挲着面前三尺长的竹简。那是尚书台连夜呈上的《各州度田总录》,简牍上的墨迹还带着昨夜烛火的温度。他抬眼望向殿外——晨曦正一寸寸碾过南宫的飞檐,将那些象征权力巅峰的鸱吻染成鎏金色。
但今日的朝会,注定与这辉煌的晨光无关。
“陛下。”
御史中丞荀彧的声音将刘宏的思绪拉回。这位年不过三十却已执掌御史台的尚书令,今日特意穿上了深紫色的朝服,腰间佩着的那枚“白虹短剑”的副扣,在殿内烛火映照下泛着冷光。
“杨太尉的车驾,已至端门外。”荀彧的声音平静如水,“随行还有弘农杨氏在京的七位族老,以及……冀州、豫州、荆州三地二十七家豪强联名的请愿书。”
刘宏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终于来了。”
他缓缓站起身,玄色十二章纹的冕服在动作间发出丝绸摩擦的簌簌声。十二旒白玉珠帘在眼前轻轻晃动,将殿中百官的面容切割成模糊的片段。
“宣。”
辰时正刻,钟磬九响。
德阳殿内,三百石以上的朝臣分列两侧。文官以东,武官以西,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道从殿门缓缓步入的身影上。
太尉杨彪。
这位在袁隗病故后已成为旧士族门阀实际领袖的老臣,今日未着官服,反而穿了一身素色深衣,头戴进贤冠,手中捧着一卷以麻绳系缚的素简。他的步伐很慢,每一步都踏得极稳,身后七位杨氏族老同样素衣跟随,宛如送葬的队伍。
“臣,杨彪,叩见陛下。”
苍老的声音在殿中回荡。杨彪并未行常礼,而是双手高举素简,缓缓跪伏于地,行了大礼。
殿内一片死寂。
刘宏端坐御座,手指在扶手的玉雕螭首上轻轻叩击。三下之后,他才开口:“太尉年事已高,不必行此大礼。赐座。”
两名黄门侍郎搬来坐榻,杨彪却未起身。
“老臣今日,非以太尉身份觐见。”他抬起头,皱纹深刻的面容上,那双眼睛却锐利如鹰,“而是以弘农杨氏家主,代天下士族、郡国着姓,向陛下呈情——请陛下,缓行度田后续之政!”
最后一个字落下,殿中顿时响起压抑的骚动。
武官队列中,站在首位的曹操眉头微皱,右手下意识按向了腰间佩剑的剑柄。他侧目看向对面的文官队列,荀彧面色如常,卢植则闭目凝神,唯有站在后排的糜竺,手指在算筹袋上轻轻拨动,似在计算着什么。
刘宏的声音从玉旒后传来:“太尉所言‘后续之政’,所指为何?”
“税制。”
杨彪吐出这两个字,双手将素简高举过头:“度田令下,天下田亩户籍已清,此乃陛下圣明。然《周礼》有云:‘任土作贡,量入为出。’田亩既清,当以旧制征收田租、算赋、口赋,何以另立新法?”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老臣手中,有冀、豫、荆、扬、徐、青六州,一百三十七家着姓联名!皆言若按度田新册,以实有田亩计租,则半数家族倾家荡产亦不能完税!陛下——这是要逼天下士族,尽数破家吗?!”
话音未落,文官队列中已有十余人出列跪倒。
“臣附议!”
“陛下三思!”
“度田可也,改制税法则动摇国本啊!”
声浪在殿中翻涌。刘宏透过玉旒静静看着这一幕,手指的叩击声未停。他在等。
等一个该说话的人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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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尉此言,谬矣。”
清朗的声音从文官首列响起。荀彧缓步出列,手中同样捧着一卷竹简,但那简牍是以金丝编联,封面贴着赤色锦帛——这是尚书台正式公文的制式。
他先向御座躬身,而后转向杨彪,声音不高,却让殿中所有嘈杂瞬间平息。
“太尉言‘以旧制征收’,敢问太尉,光武皇帝建武十五年颁度田令时,天下田租几何?”
杨彪一怔。
荀彧不等他回答,已翻开手中竹简:“《后汉书·光武帝纪》载,建武六年,诏曰:‘顷者师旅未解,用度不足,故行什一之税。今军士屯田,粮储差积,其令郡国收见田租三十税一,如旧制。’”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殿中百官:“三十税一,此乃高祖定下的田租旧制。然自和帝以降,朝廷实际所收,真的是三十税一吗?”
殿中无人应答。
荀彧从袖中取出一册账簿——那是糜竺执掌均输平准署后,耗时两年厘清的《各州赋税实收总录》。
“永兴元年,冀州上报田亩八百万亩,应收田租二十六万六千石。实际入库,四十一万石。”荀彧的声音冰冷如铁,“多出的十四万四千石,从何而来?元嘉二年,豫州上报田租三十万石,实际入库五十二万石——多出的二十二万石,又去了哪里?”
他每说一个数字,就向前一步。杨彪的脸色渐渐发白。
“这些多收的田租,名义上是‘损耗’‘运费’‘仓储’,实则层层加码,最终皆由黔首承担!”荀彧的声音陡然凌厉,“而真正该纳税的豪强着姓呢?以‘诡名挟佃’‘飞洒寄田’之术,将田产分散隐匿于佃户、奴仆甚至亡者名下,逃避税赋!”
他猛地转身,面向御座跪倒:“陛下!臣执掌尚书台,核验度田新册。仅冀州一地,新清出隐田四百二十万亩!这些田地百年未纳一粟之租,却岁岁产出粮谷,滋养豪强私兵、扩建坞堡,乃至——”
荀彧顿了顿,吐出四个字:“对抗朝廷。”
最后四个字如重锤砸在殿中。
曹操适时出列,单膝跪地:“臣可作证!去岁平定冀州张氏坞堡,抄没粮仓存粟竟达八十万石!而张氏在度田册上,仅报田五千亩。按三十税一,岁纳不过一百六十余石。八十万石存粮,需五千亩田产积累五百年!”
荒谬的数字对比,让殿中响起倒吸冷气的声音。
杨彪握紧素简,指节发白:“纵然……纵然有瞒报之弊,徐徐图之即可,何必另立新制?若按度田实册三十税一,许多家族确无力承担——”
“所以。”
御座上,刘宏的声音终于响起。
他缓缓站起身,玉旒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黄门侍郎连忙展开另一卷巨幅绢帛——那是一张标注着各州郡颜色的《昭宁度田总图》。
“所以朕要定的新税制,不是简单地按实册三十税一。”刘宏走下御阶,靴底踏在青金石铺就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卢尚书。”
“臣在。”卢植出列。
“你主持厘定的《田亩九等法》,讲给太尉听听。”
“遵旨。”
卢植从袖中取出一卷图纸展开。图上将田亩按土壤色泽、肥力、灌溉条件分为九等,每等旁皆附有简注。
“一等上田,膏腴之地,岁可两熟,亩产粟三石以上。九等下田,贫瘠山田,岁一熟且常歉收,亩产不足一石。”卢植的声音沉稳有力,“度田新册,不仅记田亩之数,更注田亩之等。新税制之基,便是以此九等为凭——”
他抬眼看向杨彪:“田等越高,税率稍增。田等越低,税率递减。九等劣田,甚至可免税三年,以养地力。”
杨彪瞳孔骤缩。
这不是简单的加税或减税。这是……精准的调控。
“不止如此。”刘宏已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向冀州、豫州等被染成深红色的区域——那是度田中反抗最激烈、隐田最多的州郡,“凡度田期间武装抗命、后被剿平的豪强之地,其田亩一律收归官有,重新分发佃农。这些田地,前三年只按九等税率的一半征收。”
他转身,目光透过玉旒直射杨彪:“太尉刚才说,按实册征税,许多家族要破家。那朕倒要问问——这些家族百年积累的巨万资财,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还是说,他们本就该在百年前,就按实有田亩纳税?!”
最后一句话如惊雷炸响。
杨彪跪地的身形晃了晃。身后一位杨氏族老忍不住颤声道:“陛下……陛下这是要掘士族根基啊……”
“掘根基?”
刘宏忽然笑了。他走回御座,从案上拿起另一卷竹简——那是陈墨昨日才呈上的《新式农具推广录》。
“朕是在给你们留活路。”
他展开竹简,声音在殿中回荡:“度田之后,朝廷掌握实册,自耕农增四百余万户。陈墨将作监已制出新式曲辕犁三万具、耧车五千架,今春便可分发各州。按实验数据,新犁比旧犁省力一半,深耕三寸,亩产可增两成。”
“糜竺。”
“臣在。”糜竺出列,手中算盘拨得噼啪作响,“按度田新册,天下实有田亩约七亿亩。若三成田地改用新式农具,年增产粟米可达——”他报出一个天文数字,“足够再养百万大军,且民间存粮翻番。”
刘宏接过话头:“粮多,则粮价平。粮价平,则民安。民安,则天下稳。而你们——”
他看向杨彪:“你们手中的田产,产出增加,即便按新税制纳税,实际所得也比往年隐瞒田亩、盘剥佃农时,只多不少。只不过,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十取八九罢了。”
殿中陷入长久的寂静。
杨彪跪在那里,素简从手中滑落,啪嗒一声落在青石地上。他忽然意识到,皇帝今天根本不是在和他们商量。
皇帝是在……宣判。
“当然。”
刘宏坐回御座,语气忽然缓和下来:“朕知变革之难。所以新税制,还有第三条。”
他拍了拍手。殿外,四名羽林郎抬着一面巨大的木板入内。木板上贴满了写着数字的纸条,以红线相连,构成一幅复杂的图表。
糜竺走到木板前,拿起一根细竹棍,开始讲解。
“新税制核心三则:其一,按田九等,差别税率。此卢尚书已说明。”
竹棍点向图表示意:“其二,设起征点。凡户占田不足三十亩者,田租减半。不足十亩者,免田租,只纳口赋。”
殿中不少低级官员眼睛一亮。他们大多出身寒微,家族田产有限。
“其三——”糜竺的竹棍移向图表最复杂的部分,“推行‘折色纳粮’与‘货币代役’。”
他转身面向百官:“以往田租皆纳粟米,运输损耗巨大。新制允许农户将部分田租,按官定比例折为布帛、丝麻、甚至铜钱缴纳。同时,力役、兵役亦可按户等缴纳‘代役钱’,由官府统一雇人服役。”
杨彪猛地抬头:“此非……此非桑弘羊‘均输平准’之策?”
“是,也不是。”
回答的是荀彧。他走到糜竺身旁,接过竹棍:“桑弘羊之策,官府强买强卖,从中渔利。新制之‘折色’‘代役’,价格皆由尚书台根据各州岁收、物价统一核定,每年张榜公布。且——”
他加重语气:“御史台将派专吏监察,凡有官吏擅改比例、压低折价者,以贪墨论斩。”
刘宏的声音从御座飘下:“如此一来,农户可据自家所长选择纳何物,富户可花钱免役专心经营。官府获得更灵活的财政,也能用代役钱雇佣专业匠人、修建更高质量的水利工程。太尉——”
他看向杨彪:“你说这是掘根基,还是开新路?”
杨彪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他身后的族老中,一位掌管家族田庄的老者忽然低声喃喃:“若真能折色……今岁我杨家蜀锦行情好,按粮价折锦纳税,反倒能多赚三成……”
声音虽小,但在寂静的殿中格外清晰。
杨彪闭上眼睛。
他知道,完了。皇帝不仅用武力碾碎了武装反抗,用数据揭穿了百年谎言,现在……还用利益,分化了士族联盟。
“陛下。”
良久,杨彪终于伏地,额头触及冰冷的青石。
“老臣……愿奉新制。”
巳时末,朝会散。
百官从德阳殿鱼贯而出,许多人脸上还带着恍惚之色。今日这场朝争,看似未动刀兵,实则比去岁平定坞堡的血战更加凶险。
刘宏独自留在殿中,玉旒已摘下,露出一张略显疲惫却眼神锐利的脸。
“文若。”他唤道。
荀彧从侧殿步入,手中捧着方才朝会上那卷金丝竹简:“陛下,新税制细则已拟定,请御览。”
刘宏接过,却不打开,只是用手指摩挲着简牍边缘:“你说,杨彪真服了吗?”
“表面服了。”荀彧回答得毫不犹豫,“弘农杨氏有田百万亩,多为一等膏腴之地。按新制,税率虽比旧制实征略高,但正如陛下所言,产量提升、可折色纳税,实际所得反增。杨彪是聪明人,知道如何选择。”
“但其他人呢?”
“其他士族,分化已成。”荀彧分析道,“占有上等田多者,如颍川荀氏、陈氏,本就与臣等亲近,必全力支持。占有中下等田者,新制税率优惠,亦无反对之理。唯有——”
他顿了顿:“唯有一部分家族,田产本就不多,又多在度田中被清出大量隐田,如今按实册纳税,即便有折色之便,依然要大出血。这些家族,恐生异心。”
刘宏看向殿外,阳光正好,将南宫的屋檐阴影投在白玉阶上,黑白分明。
“名单。”
“已由御史台整理完毕。”荀彧从袖中取出一卷薄绢,“共三十七家,分布在冀、豫、荆、徐四州。其中,有八家与袁绍过往甚密。”
袁绍。
这个名字让刘宏的眼睛微微眯起。自西园八校尉设立以来,这位四世三公的公子,表面上恭敬顺从,暗地里的小动作却从未停过。
“袁本初最近在做什么?”
“闭门读书,结交名士。”荀彧道,“但三日前,其弟袁术从南阳送来一批‘土仪’,实际是三百斤精铁。已由暗行御史截获,铁器暂存武库,未打草惊蛇。”
刘宏冷笑一声。
三百斤精铁,可打制刀剑数十把,甲胄二十副。不多,但足够装备一支精锐的死士小队。
“继续盯着。”他起身,走向侧殿的舆图室,“新税制颁布后,这些人的反应,才是关键。”
“遵旨。”
荀彧躬身退出。殿门缓缓关闭,将阳光隔绝在外。
舆图室内,巨幅的《昭宁坤舆图》铺满了整面墙。刘宏站在图前,目光从司隶移向冀州,再移向豫州。
度田完成了,税制定了,但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
新税制要落地,需要成千上万的基层官吏去执行。而这些官吏中,有多少出身士族?有多少与地方豪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会老老实实按新册征税,还是阳奉阴违,在“折色比例”“田等核定”上做手脚?
还有袁绍。
这位历史上本该在灵帝死后搅动风云的枭雄,如今被压在洛阳,手中无权,心中岂能无怨?他结交的那些“名士”,有多少是真心仰慕才学,有多少是暗中串联?
刘宏的手指,点在了地图上洛阳城的位置。
然后缓缓向下,划过黄河,停在冀州与兖州交界处。
那里是——
东郡。
曹操即将赴任的地方。作为新税制试行的第一个州郡,曹操要在那里,面对残余豪强的反扑、士族官吏的软抵抗,以及……可能来自洛阳的暗箭。
“孟德啊。”
刘宏轻声自语。
“朕把最硬的骨头给了你,你可别让朕失望。”
窗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黄门侍郎在殿外跪倒,声音带着慌张:
“陛下!八百里加急!并州雁门太守急报——鲜卑新任单于和连,集结五万骑,已破云中,兵锋直指雁门关!”
刘宏猛然转身。
鲜卑。檀石槐死后,其子和连继位不到两年,就敢南下了?
还是说……这南下之时机,未免太过“凑巧”?
他的目光落回舆图上,雁门关外那片代表草原的空白区域,仿佛正有黑色的潮水,在图上蔓延。
内政未靖,外患已至。
新税制要推行,北疆战事又起。国库的钱粮,官吏的精力,军队的布防……一切都要重新计算。
刘宏抓起案上的算筹,又猛地松开。
算不清的。
有些事,不是靠算盘能算清的。
他深吸一口气,朝殿外沉声道:
“传朕旨意——召车骑将军皇甫嵩、典军校尉曹操、长沙太守孙坚,即刻入宫议事。”
“还有。”
他顿了顿,补上一句:
“让西园上军校尉蹇硕,调两营兵马,今夜起加强皇宫各门戍卫。没有朕的手令,任何人——包括太后、皇后的车驾,入夜后不得出入宫门。”
“诺!”
脚步声远去。
刘宏独自站在巨大的舆图前,看着图上那座名为“洛阳”的城池,被无数条代表势力、兵力、粮道的线条缠绕、包裹,如同蛛网中的猎物。
不。
他摇了摇头,眼神重新变得锐利。
不是猎物。
是蛛网的中心。
是这一切风暴,唯一的——
执棋者。
殿外,午时的钟声敲响。阳光正烈,将宫殿的影子压缩到最短。
但阴影,从来不会真正消失。
它们只是换了个方向,继续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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