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刀,呼啸着卷过边城灰黄斑驳的墙垛,不仅带来了深秋刺入骨髓的凛冽,更裹挟着一丝若有若无、却足以撩拨心弦的躁动气息。这气息混杂着远方戈壁的尘土、兵器摩擦的铁锈味,以及一种深埋于地底、即将破土而出的阴谋的腥甜。
云舒刚自城西那处经过她亲手改良的弩机阵地巡视归来。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青铜机括那冰冷坚硬的触感,以及三连弩试验成功、瞬间将百步外标靶撕裂成碎片时,所带来的短暂却炽热的成就感。这感觉是她在这个陌生时代安身立命的根基之一,是用智慧和知识构筑的壁垒。然而,当她甫一踏入镇北王府那扇沉肃厚重、象征着无上权柄与责任的朱漆大门时,一种与门外凛冽朔风截然不同、却更为粘稠冰冷的异样氛围,便如无形的蛛网般,悄然粘附上来,无处不在。
侍女们的请安声依旧恭敬,屈膝的弧度一丝不苟,但那双双低垂的眼眸,却在与她视线接触的瞬间,如受惊的雀鸟般迅速躲闪开,眼底深处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与惶恐。往来穿梭的侍卫们,玄甲冷硬,碰撞之声依旧铿锵有力,彰显着王府的森严,但他们稳健的步伐深处,却透出了一丝几不可察的迟疑,仿佛脚下并非坚实的青石板,而是布满陷阱的薄冰。就连廊檐下那只平日最是聒噪、学舌邀宠的绿颈鹦鹉,今日也格外的沉默,静静地立在鎏金架子上,黑豆似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尖锐的喙紧闭着,仿佛在辨认一个突然闯入的、完全陌生的来客。
这些细微至毫末的差异,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云舒远超常人的敏锐观察力中漾开圈圈涟漪。更源于她内心深处那根自穿越以来、自知晓昭宁公主身份秘密那日起就从未放松的弦——那秘密是深埋在她与墨临渊之间,维系着信任与温情的纽带,却也是悬于头顶,不知何时便会斩落的无形之刃。她不动声色,面上依旧是那般从容淡定,步履平稳地走向墨临渊通常所在的书房方向,唯有微微蜷缩起的指尖,悄悄探入袖中暗袋,感受着那枚温润剔透、却重若千钧的羊脂玉佩的轮廓。这玉佩,代表着她竭力隐藏的另一重身份,是她一切不安的源头,亦是她过往荣耀与伤痛的见证。
书房内,紫檀木雕花的窗棂滤过了些许天光,显得有些昏暗。墨临渊背对着门口,如山岳般沉凝的身影正站在那幅占据了整面墙壁的北境军事舆图前。舆图上,代表敌我的标识犬牙交错,形势胶着而严峻。听到她刻意放重的脚步声,他并未立刻回头,只是沉声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半分波澜,却比平日更添几分压抑:“城中的流言,听到了么?”
云舒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骤然向深渊沉去。但她面上依旧波澜不惊,仿佛未曾察觉空气中那几乎凝成实质的紧张。她步履从容地走到他身侧,目光与他一同落在那错综复杂的舆图上,语气平静得如同在讨论今夜是否会降霜:“听到些风声。”她顿了顿,轻描淡写地吐出那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词语,“说我云舒,或许是前朝那位早已葬身火海、尸骨无存的昭宁公主。”
墨临渊骤然转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他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此刻如同最精准的锁铐,瞬间牢牢锁住她,那里面有鹰隼般的审视,有不易察觉的深沉关切,但更多的,是一种风暴在即、乌云压顶般的压抑。“不是风声,”他纠正道,声音低沉而肯定,每个字都带着千钧重量,“是已经形成了浪潮。萧承璧的手,伸得比我们预想的更长,也更毒。边城的大小茶馆、军营的士兵之间,甚至朝堂之上,几乎在同一时间爆发。”
他侧身,从书案上拿起几封密封火漆的密报,递向她。云舒缓缓伸手接过,指尖触及那微凉而坚韧的纸张时,清晰地感受到了其上传来的冰冷触感与仿佛能压弯脊梁的沉重。她展开密报,上面的字句如同淬了剧毒的钢针,一根根,精准无比地刺向她最敏感、最脆弱的神经:
“镇北王妃云舒,来历成谜,宛若凭空出现,然其精通之奇技淫巧,诸多思路,恰与前朝工部秘而不传之技艺隐隐吻合,天下岂有如此巧合之事?”
“昭宁公主若当真侥幸存于世,依《皇朝律例》,便是前朝余孽之首!敢问陛下,敢问天下,镇北王枕畔酣睡者,究竟是我朝肱骨之妻,还是意图祸乱江山的孽根?”
“为江山社稷计,为防微杜渐,臣等泣血上奏,请陛下即刻下旨,彻查镇北王妃真实身份!若确系前朝孤孽……当必要时,为保国本,必须……清除隐患!”
“清除隐患”四个字,猩红刺目,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重锤,狠狠敲打在她记忆的闸门上。那场吞噬了宫殿楼阁、吞噬了亲人欢笑、也吞噬了她过往身份的冲天大火;血亲离散、家国覆灭时那刻骨铭心的痛楚与无助;这些年来隐姓埋名、如履薄冰、每一步都需谨慎权衡的压抑与艰难……无数被强行封存的情绪碎片,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在她心中疯狂地冲撞、咆哮,几乎要撕裂她的胸腔,破体而出。她强迫自己做一个深呼吸,空气中弥漫着顶级徽墨的淡香、陈旧书卷特有的沉静气息,以及墨临渊身上那股清冽而安稳的松柏冷香,这熟悉的味道,稍稍安抚了她那翻腾如沸的内心。
那感觉,像是独自一人站在一片骤然冰封的湖面中央,脚下是看似坚固晶莹的伪装,阳光映照下甚至有些炫目,但她却能清晰地感知到,湖底深处正涌动着能吞噬一切光热与生命的寒流与巨大暗影。她必须,也只能,维持着表面极致的平静,哪怕脚下的冰面已经传来了细微的、令人牙酸的碎裂声,蛛网般的裂纹正无声蔓延。
“你信吗?”她终于抬起眼,勇敢地直视进墨临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声音依旧维持着惊人的平稳。只有最了解她、最贴近她灵魂的人,或许才能从那平稳的声线最深处,捕捉到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如同琴弦将断前的颤音。
墨临渊没有立刻用言语回答。他只是向前踏出一步,缩短了两人之间那短短的距离。宽厚、带着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的手掌,坚定而温暖地覆上她微凉的手背。那灼热的体温,透过彼此相贴的皮肤,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磐石般的力量。“我信你。”三个字,简单,直接,却重逾千斤,瞬间在她那片正处于冰封临界点的心湖上,投下了一块巨大而坚实的基石,强行稳住了即将崩塌的冰层。“我信的是站在我面前,为边城带来射程更远、威力更强的弩机,带来抗旱高产作物种子,带来防治瘟疫、活人无数的方略的云舒。我信的是我的王妃,是我墨临渊三媒六聘、告祭天地娶回来的妻子。”
他的话语,如同阳光,试图驱散她周身的寒意。
然而,就在这温情与信任艰难维系的小小空间之外,冰冷的现实再次无情撞来。书房外,传来一阵急促而规律的脚步声,亲卫统领沈牧那熟悉的声音隔着厚重的门板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与紧绷:“王爷,王妃!京城来的钦差仪仗,已至府门外!声称……手持圣旨,需王爷王妃即刻出迎!”
该来的,终究是来了。避无可避。
云舒与墨临渊的目光在空中再次交汇,短短一瞬,已交换了千言万语。彼此眼中都看到了早已预料的了然,以及面对风暴的决绝。墨临渊用力握了握她冰凉的手,低沉的声音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一切有我。”
镇北王府的正厅,香案已被仆役匆忙设好,烟气袅袅,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肃杀。前来宣旨的钦差面白无须,眼神锐利如盯上猎物的鹰隼,嘴角自然下垂,带着宫中高阶内侍特有的、浸入骨髓的倨傲与冷漠。他展开手中那卷明黄的绢帛,声音尖细而刻板,毫无感情,每一个字都像是冰窖里取出的冰锥,狠狠砸在寂静得落针可闻的厅堂中: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镇北王妃云舒,身世殊异,疑与前朝昭宁公主关联甚密。此事关乎国本,牵动朝野,朕心难安。着令钦差……”
冗长而冠冕堂皇的前缀之后,是最终那冰冷残酷的核心判决。钦差的目光如实质的冰冷刀锋,缓缓刮过云舒那张沉静得看不出喜怒的面容,一字一顿,清晰地将判决送入每个人耳中:
“陛下有旨,镇北王妃云舒,身份存疑,即刻——缉拿,押解入京,交由宗人府详加审讯!”
“缉拿”二字出口的瞬间,厅堂内所有王府属官、侍立一旁的侍卫尽皆变色,空气凝固得如同铁板,压抑得让人窒息。云舒站在那里,身形依旧挺拔如松,像极了风雪中孤傲不屈的梅枝,但袖中的手指已紧紧攥住,指甲深陷入柔软的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这痛感支撑着她,维持着最后一丝不容侵犯的体面与尊严。
钦差面无表情地合上圣旨,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公务。他身后,两名面容僵硬、眼神空洞如同傀儡的宫廷侍卫应声上前一步,手中那副玄铁打造的沉重镣铐,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幽冷残忍的光泽,直直指向场中那抹纤细的身影。
喜欢她把黑火药甜成了糖请大家收藏:(m.315zwwxs.com)她把黑火药甜成了糖315中文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