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外滩,钟声敲过十二下。黄浦江上的雾气漫过堤岸,与海关大楼尖顶投下的阴影交织,将街道切割成明暗交错的迷宫。肖衍的黑色奥斯汀轿车无声地驶过空荡的街道,车灯如刀,短暂地划开浓雾,旋即又被吞没。他靠在真皮后座上,指间夹着一支未点燃的骆驼牌香烟,车窗玻璃映出他紧绷的侧脸和窗外流过的、被战争扭曲的城市轮廓。
对夜班电车司机而言,这只是一个需要特别小心的雾夜,湿滑的轨道和模糊的视线增加了行车难度。对巡捕房的暗探来说,这是又一个需要加倍警惕的夜晚,各方势力在阴影里的活动总是随着夜色加深而愈发频繁。对肖衍,这是一条危机四伏的归途,苏黛最后那句带着笑意的威胁言犹在耳,他必须抢在敌人行动之前发出警报。而对那位潜伏在钟楼阴影下的狙击手而言,这是一个等待已久的猎杀时刻,准星里的世界简单到只剩下目标和他扣在扳机上的食指。
汽车驶离外滩,拐入四川中路一段相对狭窄的街巷。这里的雾气更浓,路灯昏暗,两侧高大的欧式建筑如同沉默的巨人,俯瞰着这辆渺小的车辆。肖衍的司机阿坤放缓了车速,警惕地注意着前方模糊的路况。
就在这时——
“砰!”
一声沉闷的爆响,并非枪声,而是左前轮胎毫无征兆地爆裂!汽车猛地一沉,失控地偏向左侧。阿坤低吼一声,死死稳住方向盘,脚踩刹车,轮胎与湿滑路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噪音,车辆堪堪在撞上墙壁前停住。
“老板,爆胎了。”阿坤的声音紧张而困惑,这条路线他每天走,极少遇到这种意外。
肖衍的心猛地一沉。巧合?他绝不相信。几乎在车辆停稳的瞬间,他强大的直觉已经拉响了最高警报。“熄火!关灯!”他低声命令,身体已然伏低,右手探入腰间,握住了那支勃朗宁hp手枪冰冷硬朗的握把。
车厢内瞬间陷入死寂和黑暗,只有引擎盖下传来的轻微“嗤嗤”声和雾气摩擦车窗的沙沙响。阿坤屏住呼吸,额角渗出冷汗,他的手也摸向了座位下的扳手。肖衍瞳孔微缩,适应着黑暗,感官提升到极致,捕捉着窗外任何一丝异动。他的冷静并非毫无波澜,而是一种被极度危险淬炼出的、高度集中的战斗状态,血液里奔流着冰与火交织的肾上腺素。而在远处钟楼某个瞄准镜后,猎手的呼吸平稳悠长,食指预压扳机,等待着目标因慌乱而暴露的瞬间。他就像一块融入岩石的阴影,唯有透过镜片的目光,闪烁着捕食者的耐心与冷酷。
没有对话,只有寂静里致命的博弈。肖衍低声对阿坤道:“我数三下,你开车门滚出去,找掩体。别回头。”他的声音低沉、清晰,不容置疑。
“老板,你……”“执行命令!”肖衍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
车外的雾气仿佛凝固了。猎手在等待,等待车内的人因恐惧而逃离钢铁躯壳。肖衍也在等待,等待对方失去耐心,或者率先露出破绽。这无声的对峙,比任何喧嚣的枪战更为惊心。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苏洵《心术》中的句子掠过肖衍脑海。他强迫自己的呼吸节奏放缓,心神守一。浓雾不再是障碍,反而成了暂时的护盾;黑暗不再是恐惧之源,化作了潜伏的依凭。他将自己想象成《孙子兵法》中所言的“藏于九地之下”的形态,静待“动于九天之上”的反击时机。
短暂的死寂后,第二声枪响了!
“咻——砰!”
一颗子弹精准地击穿了后排车窗玻璃,击打在肖衍刚才头颅所在位置的对面椅背上,发出沉闷的入肉声——如果不是他提前伏低,这一枪已然致命。高速旋转的弹头搅动着空气,带来死亡灼热的气息。
没有犹豫!就在枪声回荡的瞬间,肖衍猛地踹开另一侧车门,身体如同猎豹般扑出,翻滚,躲入路边一个巨大的花岗岩门柱之后。几乎在他离开车体的同时,又一颗子弹追射而至,打在车门框上,火星四溅。
刺杀者的逻辑清晰而专业:制造意外爆胎(很可能是提前布置的微缩路刺),迫使车辆停下,利用目标被困车内、惊慌失措的短暂窗口期进行狙杀。一击不中,则继续压制,等待或创造第二次机会。而肖衍的逻辑则是:第一时间判断非意外,立即利用车辆残骸和黑暗雾气隐藏,以静制动,诱使对方开火暴露位置,再凭借枪口焰和声音定位,利用环境快速转移,寻求反击或脱身。
钟楼上的狙击手皱了皱眉。目标的反应速度快得超乎想象,冷静得不像一个银行家,更像是受过严格反狙击训练的特工。第一枪失手已属意外,第二枪竟也被提前规避?雾气严重干扰了他的视野,而目标消失在门柱后,失去了狙杀角度。他必须移动位置,寻找新的射击点。他无声地收起枪,如同幽灵般向楼梯口退去,准备进行下一步猎杀。
浓雾是上海夜幕下最普遍的象征,它掩盖罪恶,也提供庇护,让真实与虚幻、敌友界限变得模糊。纵横交错的街巷成了生死迷宫,每一步都是未知,每一次抉择都导向不同的结局。肖衍在雾中穿梭,他的银行家面具在子弹面前碎裂,显露出底下属于战士的冰冷内核,这种身份的切换与迷失,本身就是潜伏者最深刻的内心写照。
肖衍背靠冰冷粗糙的石柱,快速更换了手枪弹匣,心脏剧烈跳动,但握枪的手稳如磐石。他判断出子弹大致来自钟楼方向,但自己处于绝对的火力劣势,固守等于死亡。他必须移动!
他深吸一口雾气弥漫的空气,刚要从掩体另一侧闪出,试图冲进对面建筑的拱廊阴影时——
一只冰冷的手突然从身后捂住了他的嘴!力道之大,让他瞬间窒息。同时,一个硬物抵住了他的后腰。
肖衍浑身一僵,心中剧震:还有第二个杀手?!他完了。
但下一秒,一个压得极低、却异常熟悉的女声在他耳边急促响起:“别动!也别回头!想活命就跟我来!”
是苏黛的声音!
怎么可能?!她怎么会在这里?!无数疑问如同炸弹般在肖衍脑中爆开。但此刻没有思考的时间,腰间的硬物加重了力道。他瞬间权衡:背后的苏黛,和远处未知的狙击手。他选择了眼前的、似乎尚存一丝变数的“控制”。
他停止了挣扎,微微点头。
捂住他嘴的手松开,随即抓住他的手臂,力道强劲不容抗拒。“这边,快!”苏黛低语,拉着他迅速退入身后一个极其隐蔽的、几乎被杂物封死的狭窄门洞。就在他们身影没入黑暗的刹那,又一颗子弹尖啸着击打在他们刚才站立位置旁边的墙壁上,石屑纷飞。
门洞内狭窄、潮湿,弥漫着霉味和灰尘的气息。黑暗中,两人几乎贴身而立,能听到彼此压抑的呼吸和心跳声。窗外,狙击手的子弹停止了射击,或许在重新定位,或许在怀疑目标已脱离该区域。
短暂的致命寂静再次降临。
肖衍背对着苏黛,却能感受到她锐利的目光钉在自己背上,以及那支依旧抵在他腰间的武器轮廓。巨大的疑问和更深的危机感如同浓雾般将他笼罩。苏黛为何出现在刺杀现场?是巧合还是设计?她出手“相救”的目的何在?是发现了狙击手,还是她本就是计划的一部分?这场意外的相遇,是将他拖出了必死之局,还是推入了一个更复杂、更危险的陷阱?
孤岛的午夜,刺杀暂时中止,但敌友的界限彻底模糊。生存的赌局再次升级,而这一次,赌桌上又多了一个他完全无法看透的、美丽而致命的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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