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飞路尽头,法国总领事馆的铁艺大门紧闭,将上海的喧嚣与动荡暂时阻隔在外。官邸书房内,却弥漫着一种与这栋优雅建筑格格不入的沉重气息。高级桃花心木书桌上,一份摊开的《上海日报》旁,放着半杯早已冷却的咖啡。总领事阿尔贝·杜邦(Albert dupont)并未坐在他那张舒适的扶手椅上,而是伫立在窗前,凝视着花园里一株在秋风中瑟缩的玫瑰。他年约五十,灰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传统的三件套西装熨帖得体,但紧蹙的眉头和指尖无意识敲击窗棂的动作,却泄露了这位资深外交官内心的波澜。
对杜邦总领事而言,日本驻沪总领事馆刚刚送达的那份措辞“礼貌”却暗藏锋芒的照会,是压在他心头的巨石,逼迫他在维希政府的屈从政策和个人良知之间做出痛苦抉择。对日本外务省官员而言,这不过是步步紧逼、蚕食法租界自治权的常规操作,是利用欧洲战事胶着之机攫取利益的又一枚棋子。对潜伏在法租界的重庆或地下党情报人员而言,领事馆的态度任何微小变化,都可能意味着活动空间的收紧或扩大,是重要的风向标。而对领事馆内那些心怀故国的低级职员而言,他们则忧心忡忡地观察着总领事的一举一动,担心饭碗甚至生命安全。
烦恼的根源来自于一小时前日本副总领事山本弥太郎的到访。那并非正式会晤,而是一次“礼节性”的下午茶。山本穿着剪裁合体的西服,英语流利,举止彬彬有礼,甚至对领事夫人精心准备的马卡龙赞不绝口。然而,闲谈片刻后,话题便“不经意地”转向了“租界内某些报刊不负责任的言论”以及“可能窝藏反日破坏分子”的“关切”。山本微笑着,用最温和的语气提出了最尖锐的要求:希望法方“加强自我审查”,并“共享部分特定人员的出入境及房产登记信息”,美其名曰“共同维护沪上治安与繁荣”。
杜邦领事转过身,目光扫过书桌上银相框里妻女的照片,还有墙面上那幅象征着自由、平等、博爱的玛丽安娜雕像复制品。一种深切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出身外交世家,一生信奉条约与国际法准则,但如今,强权逻辑正粗暴地碾压着他所熟悉的一切规则。他感到自己像一艘船的船长,却不得不听从海盗的指令更改航向。他的骄傲被刺痛,他的职业道德被玷污,但他更清楚,任何直接的抗拒,都可能给滞留在上海的数千法国侨民、乃至名义上受他庇护的租界居民,招致立竿见影的报复。这种夹缝中的屈辱,比面对直接的怒吼更令人窒息。
杜邦的视线落在下午茶时留下的那份精致菜单卡上。背面,是他随手记下的山本谈话要点,优雅的花体字与冰冷的要求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éclair au chocolat (巧克力闪电泡芙)—共享报界审查权力
· thé darjeeling (大吉岭红茶)—提供政治嫌疑分子名单
· Sabléà la confiture (果酱夹心饼干)—开放部分警务合作
这看似荒诞的并列,恰恰成了他处境最尖锐的象征:外交的优雅外表,已包裹不住内里赤裸裸的权力勒索。每一道甜点的名字,都仿佛在嘲笑他被迫进行的这场交易。
杜邦的思维在高速运转,权衡着每一个选择的后果:1.完全拒绝:立刻激怒日方,可能导致日方强行进入租界搜捕,领事馆尊严扫地,侨民安全受威胁。2.完全顺从:违背良知,背叛可能受迫害的人(包括许多反法西斯人士),且一旦开头,日后将被索取无度,自治名存实亡。3.有限度合作与拖延:部分满足日方要求(如提供一些过时或无关紧要的信息),在关键问题上含糊其辞、拖延办理,以空间换取时间,等待国际局势可能出现的变化。这是他目前唯一看似可行的策略,但每一步都如履薄冰,需要在屈辱与危险之间找到那条细微的钢丝。
回想下午的对话,字字句句都充满了潜台词:
山本(轻啜红茶,语气惋惜):“总领事阁下,您知道,我们帝国最希望看到的,就是上海的稳定与繁荣。但总有一些不法之徒,利用租界的特殊地位,从事破坏日中亲善的活动。这实在令人遗憾,也让我们保护侨民的责任变得异常艰巨。”
杜邦(保持微笑,指尖却微微用力捏着杯柄):“副总领事先生的关切我十分理解。维护治安是双方共同的责任。法租界巡捕房一直恪尽职守。您所提及的情况,我们会予以关注,并依据法律和程序进行必要的核查。”——他承诺的是“关注”和“依据程序”,而非对方想要的“共享”和“合作”,巧妙地筑起了一道基于程序的软防线。
1941年的法国总领事馆,头上悬着的是贝当元帅的维希投降政府。来自本土的指令是“合作”与“中立”。杜邦个人或许对自由法国运动抱有同情,但他的官方身份却极大地限制了他的行动自由。他每一次与日方的周旋,不仅要考虑上海的局部形势,更要担心来自维希政府高层的斥责甚至撤换。这种来自“后方”的掣肘,使得他的任何抵抗都显得苍白无力,充满了悲剧色彩。
法式窗棂切割着窗外灰蒙的天空,书房内弥漫着旧书、咖啡和上好雪茄的混合气息,这是一个试图维系旧世界秩序与体面的堡垒,但堡垒之外,战争的铁蹄声已越来越近。
杜邦最终坐回书桌前,抽出一张印有共和国徽章的信笺。他拿起笔,沉吟良久,开始起草给巡捕房总监的指示函。措辞极其谨慎,要求“加强对租界内出版物的规范管理”,并“对日方所提及事宜进行审慎评估与汇报”。他没有完全关上门,也没有完全打开。写完最后一个字,他疲惫地靠向椅背,目光再次投向窗外。一架日本零式战机正呼啸着低空掠过租界上空,巨大的噪音震得玻璃嗡嗡作响。他闭上眼睛,仿佛听到一个时代正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的烦恼,远未结束,只是开始。
杜邦的情绪经历了几番起伏:最初接到照会时的震惊与愤怒,面对山本时的屈辱与克制,独处时的沮丧与无力,再到最终提笔时那种混合着审慎、无奈与一丝微弱责任感的复杂心境。他感到自己不再是外交官,更像一个当铺老板,在强盗的威逼下,不得不一件件典当掉家当,还要努力维持着体面的微笑。这种深入骨髓的悲凉,远胜于单纯的恐惧。
窗外那株在秋风中挣扎的玫瑰,象征着法租界乃至欧洲文明在上海最后残存的、脆弱的美与尊严。低空掠过的日本战机,则代表着冷酷的、无法抗拒的武力现实,其阴影笼罩一切。而总领事笔下那封措辞谨慎、盖着官方印章的信笺,则是旧世界秩序在面对新强权时,那种苍白、无力却又不得不为的最后姿态的缩影。
杜邦的心情,恰如古罗马诗人维吉尔在《埃涅阿斯纪》中描绘的特洛伊陷落时的场景:“timeo danaos et dona ferentes”(即使希腊人带着礼物而来,我也感到恐惧)。日本人的“合作”要求,正如希腊人的木马,外表光滑,内藏杀机。他明知是陷阱,却不得不与之周旋,这种清醒地看着灾难一步步逼近却无法全力阻止的无力感,是最深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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