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防空警报声如同钝器击打天空,一声接一声,没有间隙。阿尔贝·杜邦站在总领事办公室的窗前,指间断成两截的铅笔尚未落下。远处黄浦江的方向,云层低压,几道探照灯的光柱徒劳地划破天际,像被困巨兽的触须。警报声不是演习——这一次,战争的引擎真正启动了。
勒克莱尔手中的破译纸片仿佛突然拥有了重量,几乎要将他的手腕压垮。“四十八小时……”他重复道,声音被窗外的凄厉警报吞没大半,却像冰锥一样刺入房间内每个人的耳膜。
莫里斯,那位沉默的电讯室负责人,已经退至密码机旁。他用一块绒布缓慢擦拭机器表面,动作稳定得不像正身处历史裂变的中心。但他的眼角在轻微抽动,透露出冷静表象下的惊涛骇浪。
领事馆内,先前那种裹着天鹅绒的恐惧被瞬间扯碎。走廊上传来奔跑的脚步声、压抑的叫喊、瓷器落地的脆响。通过半开的门缝,可见秘书处的年轻职员们挤在一台收音机前,里面正用英语和汉语交替播报着那条足以重塑世界格局的新闻:“……珍珠港遭遇突袭……伤亡惨重……美利坚合众国对日宣战……”
消息像电流击穿了整个租界。不仅仅是这里,此刻,外滩那些宏伟的银行大楼里、苏州河畔拥挤的弄堂间、舞厅与咖啡馆内,无数人正以各种方式接收着同一颗重磅炸弹。秩序、妥协、伪装——旧世界的一切戏服正在被粗暴地剥下。
杜邦转过身。一夜未眠的疲惫从他脸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极度压力锻造出的冰冷清晰。他不是军人,但他此刻的眼神却像一名即将率部冲向铁壁的将领。皮埃尔的死不再仅仅是一桩需要雪耻的谋杀,它成了宏大战争叙事中一个染血的注脚,而“日晖”则是这个注脚指向的、即将引爆的炸弹。
“莫里斯,”杜邦的声音异常平稳,压过了警报的余音,“我要你监控所有异常电讯信号,尤其是与能源、仓储、物流相关的频率,范围覆盖整个东亚。动用一切备用频道,启用‘睡莲’协议。”——那是法国情报系统在太平洋地区预备的最高紧急联络方案。
“勒克莱尔,封锁皮埃尔办公室和公寓,但动作要隐蔽。寻找与《长眠不醒》这本书来源相关的任何线索:书店发票、借阅记录、哪怕一个指纹。还有,我要知道过去三个月内,租界所有战略仓库的电力线路检修记录、人员变动清单、以及所有非正常的外交或商业访问申请,尤其是日方提出的。”
“总领事,”勒克莱尔反应迅速,“仓库守卫是巡捕房的职责,但部分关键设施有我们的直属宪兵。是否需要增派……”
“不,”杜邦打断他,“不要打草惊蛇。增派兵力等于告诉他们我们已有所警觉。我要你以加强圣诞治安为名,进行一轮‘随机’的、高频率的巡逻路线变更。重点是威慑和观察,记录下任何异常反应。同时,给我一份名单——所有在近期表现出任何犹豫、贪婪或与日方人员有过密接触的雇员名单,无论职位高低。”
·对杜邦而言:这是一场与时间的地下赛跑,他必须在日军全面行动前,拆解“日晖”的引信,保住法租界最后的自治尊严。
·对勒克莱尔而言:这是刑侦逻辑与军事防御的结合,他必须在混乱中维持秩序的表象,同时布下看不见的监视之网。
·对莫里斯而言:他的战场是无形的电波世界,他必须在浩瀚的信号中捕捉那些可能预示着“日晖”启动的幽灵密语。
·对日本驻沪领事馆和76号而言:珍珠港的成功意味着束缚已解,“日晖”计划将从预案变为执行命令,他们正密切关注着法方的慌乱,并准备趁机毕其功于一役。
·对租界内普通外侨与市民而言:警报声和新闻带来的是最原始的生存恐惧,他们对即将降临头顶的具体危险一无所知,只能被动地等待命运宣判。
命令一条接一条发出,冷静而清晰。但当办公室里暂时只剩下杜邦一人时,他猛地靠在了桃花心木办公桌上,手指深深插入头发。一种巨大的孤立无援感几乎将他吞噬。维希政府绝不会支持他的抵抗,本土沦陷,盟军远在天边……他能依靠的,只有勒克莱尔的忠诚、莫里斯的专业技术,以及他自己对共和国残影的信念。这信念此刻渺小得如同狂风中的一粒沙。然而,正是这粒沙,磨砺着他最后的决心。
“日晖”——这个代号充满了残酷的讽刺。阳光本该驱散迷雾,但这个计划,却是要用最暴力的方式,将租界拖入更深沉的战争迷雾之中。破译的电文是刺破迷雾的一丝微光,但微光之外,是更庞大、更未知的黑暗。
他想起了维吉尔,那句关于坠入地府易、重返人间难的诗句。他们侥幸发现了通往“日晖”地狱的入口,但想要阻止它,甚至从中带回胜利的希望,需要的不仅是智慧,更是近乎神明眷顾的运气和牺牲。他感到自己肩头正承受着埃涅阿斯般的重负:不仅是个人的生死,更关乎一方土地的存亡和无数人的命运。
杜邦强迫自己冷静,铺开一张租界地图。逻辑链条必须清晰:
1.目标:“能源及战略仓库”。租界内符合此条件的设施共有七处,其中三处为核心:电厂、中央汽油库、法军备用军火库。
2.方式:非强攻,应为内部破坏或里应外合的突袭。否则无需“关联”一词。
3.时间:珍珠港后48小时内。时间窗口正在飞速关闭。
4.应对:
a. 情报优先:莫里斯负责监听,寻找行动指令。
b. 内部排查:勒克莱尔负责清洗不可靠人员,但方式必须巧妙。
c. 重点防御:对三处核心设施,以“演习”为名,部署最可靠的宪兵,配备重武器,控制制高点。但所有动作必须伪装成常规轮换。
d. 外交烟雾:他本人需主动约见日本总领事,表面上是通报皮埃尔案进展(表达“困惑”与“努力”),实为试探对方反应,并拖延时间。
就在这时,勒克莱尔去而复返,手里拿着那本《长眠不醒》,脸色极其古怪。
“总领事,书是新的,但……它不对。”
“什么意思?”
“出版页显示是十月印刷。但第七章第十七页的一个单词——‘kerb’(路缘石),在美国首版和英国首版里,拼写都是‘c-u-r-b’。但这本书里,印的是‘k-e-r-b’。这是……澳大利亚常见的拼写方式。”
上海再版的英文书,为何采用澳大利亚的拼写习惯?
“而且,”勒克莱尔深吸一口气,“这一页有几乎看不见的指甲划痕。我们之前以为是指示页码,但如果是拼写差异……密码的‘钥匙’可能不是书本身,而是这个拼写错误。它指向了一个时间,或者一个版本。”
新的谜题!密码之下,竟还有一层密码!皮埃尔传递的信息,其精密和谨慎程度远超想象。这个微小的拼写错误,是意外,还是刻意留下的、必须被特定人士识别的验证标记?
“它可能在指示电报发出的时间点,”莫里斯也被请回,他沉吟道,“或者,指示接收方需要使用某个特定版本的书籍来解密。如果我们用的版本不对……”
警报声早已停歇,但办公室内的压力不降反升。他们以为破译了情报,却可能只解开了第一把锁。
窗外的世界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仿佛城市被巨大的消息震聋了耳朵,正在消化恐惧。而这间书房里,空气却因新的发现而再次沸腾、紧绷。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距离潜在的攻击启动,可能只剩下四十小时。
杜邦凝视着那个拼写异常的单词。皮埃尔·劳伦特,他的下属,那位被埋在圣诞寒夜里的间谍,在死后又一次展示了其职业的深邃与残酷。
“这不是结束,”杜邦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被激发的、猎人般的锐利,“这是开始。勒克莱尔,查所有十月份以后进口的澳大利亚出版物,尤其是书籍和报刊!莫里斯,重新核对电文接收时间与澳大利亚方面的任何信号!”
他不再仅仅是一个试图阻止灾难的总领事。他成了一个必须解开另一位间谍用生命留下的最后谜题的破译者。
“日晖”不再只是一个需要防御的计划。它本身,就是一个亟待破解的、致命的密码。而解开它的钥匙,隐藏在一个拼写错误的神秘意味之中。第四十八个小时,正在滴答作响地迫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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