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克莱尔那番裹着冰碴的“闲谈”,如同在黛·拉图尔的神经末梢涂上了一层薄霜,让她此后数日的每一个动作都不得不浸染着加倍的小心。领事馆的日常工作照常进行,文件流转,会议召开,但黛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无形的监视之网,目光来自走廊尽头,来自茶水间偶遇的同僚,甚至来自窗外看似无意的街景。她主动减少了外出,将活动范围尽量限制在领事馆建筑群内,如同一位主动退入内堡的守军,暂避锋芒,同时更细致地审视着地图上每一道可能的防线与缺口。
然而,战争的阴影从不因个人的谨慎而放缓逼近的脚步。一九三七年一月下旬,上海上空的气氛愈发凝重,日军在虹口等地频繁调动、增兵的消息已不再是秘密,像低气压般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租界虽号称中立,但谁都明白,一旦战端开启,这脆弱的“孤岛”能提供的庇护极其有限。
一月二十八日,午后。天空是那种浑浊的、预示着不祥的铅黄色。黛正在档案室查阅一份过期的商务简报,尖锐、凄厉的空袭警报声猝然划破了城市的宁静!那声音如同垂死巨兽的哀嚎,由远及近,层层叠加,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脏。初始的几秒死寂后,领事馆内顿时陷入一片有序但慌乱的奔忙中。职员们在负责人的指挥下,沿着预定路线快步走向地下室避难所。
黛的心跳也漏了一拍,但长期的训练让她迅速压制了本能恐慌。她跟随人流移动,大脑却在飞速运转。空袭!混乱!这是危机,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监视者的注意力必然会被分散,常规的警戒模式会出现短暂的失灵。医院那个沉寂的“死信箱”,或许只有在这样的非常时刻,才能安全地再次接近并查看!
“上帝啊,他们真的来了……”旁边一位年轻的女文员脸色煞白,声音颤抖,紧紧抓着手中的文件夹,仿佛那是救命稻草。
黛扶了她一把,语气尽可能平稳:“别怕,跟着大家,去地下室就安全了。”她的平静似乎感染了对方,女文员稍微镇定了一些,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在这短暂的互动中,黛已迅速观察了四周,确认主要的监视视线已被打乱。
就在人群即将汇入通往地下室的主通道时,黛利用一个拐角处的视觉盲点,以及又一波更刺耳的警报声浪作为掩护,身形一闪,迅速脱离了主流队伍,拐进了一条通往侧翼后勤通道的僻静走廊。她的动作迅捷而无声,如同融入阴影的猫。她知道时间有限,必须在空袭间隙或解除警报前返回,否则失踪将引起严重怀疑。
这次冒险脱离,是基于瞬间的多角度权衡:
·风险收益视角:被发现的风险极高,但“死信箱”可能蕴含的情报价值更大,且这是打破目前监视僵局的唯一机会。空袭造成的混乱是不可复制的窗口期。
·战术可行性视角:她对领事馆建筑结构了如指掌,清楚监控盲点和备用通道。警报造成的恐慌和噪音是最佳的掩护。计划虽冒险,但有成功的基础。
·心理博弈视角:勒克莱尔料定她在高压下会收缩活动,绝不会想到她敢在空袭这种极端情况下反向行动。这符合“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原则。
·时间压力视角:空袭持续时间不确定,必须争分夺秒。任何延误都可能意味着无法安全返回,或错过情报。
逻辑链条清晰而紧迫:利用警报初响的混乱脱离->凭借对建筑的熟悉快速穿行至靠近医院的侧门->在空袭间歇(假设日军飞机尚未临空或进行轰炸)迅速前往医院检查死信箱->无论有无收获立即原路返回,赶在警报解除、人员清点前归队。她甚至想好了万一被撞见的借口:担心重要文件未妥善收纳,返回办公室查看。
凄厉的警报声是战争这台巨大机器无情运转的号角,宣告着个体生命的渺小与脆弱。然而,正是在这毁灭性的阴影下,信息的传递——这种人类理性与组织的产物——仍在以极其危险的方式进行,如同在狂风暴雨中试图守护一粒微弱的火种。这行动本身,充满了悲壮的象征意味。
穿梭在空旷、回响着警报声的走廊里,黛忽然想起《庄子·秋水》中的话:“夏虫不可以语冰。”此刻的自己,与那些无法理解冰雪的夏虫何异?试图在这即将天崩地裂的漩涡中,凭一己之力窥探秘密、影响局势,是否也是一种徒劳?但这种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更强大的职业责任感压了下去。
警报初响时的瞬间心悸,迅速转化为决定冒险的冷静决断。脱离队伍时的每一秒都充满被发现的恐惧,穿行于空荡走廊时听觉被放大到极致,任何异响都足以让心脏骤停。对医院死信箱的期待与对能否安全返回的担忧交织,形成强烈的情感张力。
侧门近在眼前,门外是警报声笼罩下的、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的街道。黛深吸一口带着硝烟未至但恐慌已弥漫的空气,轻轻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她的身影迅速融入建筑投下的狭长阴影中,朝着广慈医院的方向潜行。身后,领事馆避难所的入口缓缓关闭,将秩序与相对安全隔绝在内。而她,则义无反顾地投身于外部更大的不确定与危险之中。死信箱里等待她的是什么?是至关重要的线索,是勒克莱尔布下的陷阱,还是依旧空空如也?这一切,都笼罩在凄厉的、不知何时会被爆炸声打断的空袭警报之下。她的脚步迅疾,心悬于刃,每一次心跳都在催促:快,再快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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