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三一堂青灰色的石墙在晨雾中显得肃穆而冰冷。黛提前一小时抵达,像一抹游魂般隐匿在教堂侧翼一片荒废的墓园里,透过生锈的铁栅栏缝隙,监视着每一个接近告解室方向的行人。青苔在石碑上蔓延,如同时间凝结的疤痕,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古老石料的潮湿气息。她的神经如同上紧的发条,敏锐地捕捉着任何一丝异常的声响——远处黄包车的铃铛、卖花女的叫卖、甚至是鸽子扑棱翅膀的声音,都在她脑中瞬间分析、归类、排除。
沃辛顿准时在十点整出现。他穿着便装,但挺直的背脊和略显急促的步伐,依然透着警务人员的烙印。他迅速闪入那间橡木雕刻的告解室,仿佛要逃离这充满不确定性的室外空气。
黛又等待了五分钟,确认没有尾巴,才如同融入阴影般悄无声息地进入教堂,坐在了告解室另一侧。隔着一层镂空的、蒙着黑纱的木板,她能模糊看到沃辛顿僵硬的侧影。
“神父,我有罪。”沃辛顿的声音透过隔板传来,压抑而紧绷,带着刻意为之的表演感。
“孩子,主倾听每一个迷途的灵魂。”黛改变了自己的声线,使其听起来更成熟、更空灵,“你所指的罪,是源于过去的阴影,还是未来的抉择?”
一阵短暂的沉默,只有沃辛顿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两者皆有,神父。有人……递给我一把钥匙,声称能打开一扇通往……了结的门。但使用这把钥匙,可能需要玷污我此刻的身份。”
“钥匙本身并无善恶,孩子。取决于持钥者的意图,以及门后是救赎还是更深的地狱。你可看清了递钥匙者的脸?”
“一张模糊的脸,神父。但她的眼神……像淬火的冰。她提到了我失去的亲人。”沃辛顿的声音里渗出一丝难以抑制的痛楚与怨恨。
“复仇是甜蜜的毒酒,孩子,饮下它,或许能暂解灼痛,却会腐蚀灵魂。你所维护的秩序,与你内心渴望的正义,当它们背道而驰,你如何抉择?”黛的问题如同手术刀,精准地切入他矛盾的核心。
“……我……不知道。但有时,秩序本身,就是对罪恶的纵容!”沃辛顿的语气突然激动起来,又猛地压低,“麦肯锡的车是黑色雪佛兰,车牌租界-3471。明天下午三点离开中央捕房,预计三点二十分抵达虹口分局。他的办公室在四楼东南角,窗户正对苏州河。他喜欢在四点左右,独自在窗边抽一根雪茄。”
信息准确而具体。黛心中稍定,但语气依旧平静:“你寻求的,是心灵的平静,还是血债血偿?”
沃辛顿再次沉默,良久,才仿佛耗尽力气般低语:“我只要……一个交代。哪怕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交代。”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更低,“最近巡捕房内部在传,日本人……‘樱机关’的人,对涉及敏感物资(他含糊地用了‘certain strategic items’)的卷宗表现出不同寻常的兴趣,甚至在非正式场合施压,要求‘简化’某些调查。这或许……与你想要的‘痕迹’有关。”
信息已经拿到,甚至还有意外收获——沃辛顿暗示了日本人可能留下的干涉痕迹,这为她的“嫁祸”提供了更具体的素材。但这场对话,更像是一场心理层面的探戈。她在试探沃辛顿的决心和底线,沃辛顿何尝不是在评估她的意图和可能带来的风险?他交出了钥匙,但眼神深处是否藏着另一把匕首?这种基于私怨的结盟,脆弱得如同蛛网,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使其崩断。
“愿主指引你,孩子。记住,行动之前的寂静,往往比行动本身更需要勇气。”黛用一句模棱两可的箴言结束了对话。她听到沃辛顿那边传来起身、离开的细微声响,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教堂尽头,她才缓缓从另一侧走出。
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空无一人的教堂长椅上坐了片刻。彩绘玻璃投射下斑斓而虚幻的光束,照在尘埃飞舞的空气中。与沃辛顿的接触,如同在悬崖边牵手行走,她能感受到对方手中传来的、因仇恨而生的颤抖,以及因恐惧而产生的、试图将她推落的潜在冲动。
压力如同无形的水银,从四面八方挤压着她。每一步决策都可能导向截然不同的结局——拯救,或是毁灭。她想起了《孙子兵法》中的名言:“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 她已将自身置于绝对的险境,与虎谋皮,接下来的行动,容不得半分差错。
离开教堂,她立刻开始了紧锣密鼓的准备。根据沃辛顿提供的信息,她选择了麦肯锡返回途中的一个必经路口——距离虹口分局约五分钟车程,靠近外白渡桥,人流车流复杂,便于制造混乱和撤离。她不需要真的刺杀,只需要制造一次足够惊险、足以让租界警方高层震怒、并能让日本特务机关惹上嫌疑的“袭击”。
她精心设计了一个使用改装爆竹和少量烟雾剂的简易装置,其爆炸威力仅限于制造巨响和浓烟,但飞溅的碎片会刻意模仿某种特定手雷的破片特征——这是她从过往情报中得知的、“樱机关”在一次海外行动中曾使用过的、并不广为人知的武器特征。同时,她会在现场“无意中”遗落一个仿制的、带有模糊日文标识的金属扣件。
行动当日,下午三点二十五分。黛伪装成一名卖烟的小贩,在选定的路口徘徊。她的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跳动,计算着时间。当那辆黑色的雪佛兰轿车出现在视线尽头时,她深吸一口气,点燃了引信,将装置精准地抛向车辆前方约五米处的路面,随即迅速隐入旁边一条堆满杂物的窄巷。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伴随着腾起的白色浓烟,瞬间打破了街区的平静。雪佛兰一个急刹,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路边行人发出惊呼,四处逃窜。车内,麦肯锡副警务总监显然受惊不小,在保镖的护卫下迅速下车寻找掩体。
混乱,如期而至。
黛在巷子深处,迅速褪去伪装的外衣,混入受惊的人群,如同水滴汇入河流,眨眼间便消失了。她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巡捕哨声和越来越近的警笛声。
· 租界警方:高层官员在核心区域遇袭,这是对工部局权威的公然挑衅。初步勘察现场,发现的“特殊”破片和日文扣件,足以在警务处内部引发一场指向日本人的风暴。
· 日本“樱机关”:突如其来的指控打乱了他们的节奏。他们需要立刻启动危机公关,应对租界的质询,并内部排查是否真有人员失控,或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这必然牵制其大量精力,包括对“东亚海事研究所”乃至徐文祖的注意力。
· 沃辛顿:他履行了“视线模糊”的承诺,在最初的情报评估中,引导同僚关注“境外势力特征”而非本地帮派。他内心交织着报复的快意与背叛职业信条的忐忑不安。
· 黛:她成功制造了混乱,暂时扰乱了敌人的布局。但她清楚,这只是权宜之计,留给她的时间窗口并不会太长。
当晚,租界各大晚报都用耸人听闻的标题报道了这起“未遂刺杀”,字里行间隐晦地暗示着某些外国势力的阴影。虹口方向的夜空,似乎也比往常多了几分不寻常的紧张。
黛藏身于新的隐蔽点,听着窗外报童叫卖着关于爆炸案的号外。她成功地在审讯室外,下出了第一步反客为主的棋。然而,她与沃辛顿之间那根脆弱的钢丝,能否承受住随之而来的、更剧烈的风暴?真正的审讯,或许才刚刚开始。她看着镜中自己冷静得近乎冷酷的双眼,知道下一回合的较量,将更加凶险。因为这一次,她将不再仅仅是制造混乱,而是要利用这混乱,真正地、深入虎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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