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轰鸣。
老旧的舷外机在封闭的暗河隧道中咆哮,震耳欲聋的噪音在狭窄的空间内来回激荡,像是一把钝刀子,不断切割着人的耳膜。
但这噪音掩盖不了船尾那个女人的哭声。
沈月跪在满是油污的橡胶底板上。
她的双手死死扣着船舷,指甲崩断,嵌进了橡胶里。那双曾经锐利如鹰的眼睛,此刻红肿、失焦,像两口枯竭的井。
她盯着身后。
盯着那片正在极速远去的、被黑暗吞噬的隧道口。
没有火光。
没有爆炸。
甚至连最后一丝属于那个男人的气息,都被这阴冷的河风吹散了。
只有黑暗。
绝对的、死寂的黑暗。
“林枫……”
嗓子已经哑了,每一个字吐出来都带着血腥味。
脑海里像坏掉的放映机,一遍又一遍卡在最后一帧画面上。
那个瞎子。
那个瘸子。
那个张开双臂拥抱死亡的疯子。
那是他给她的最后画面。
“为什么……”
沈月的头重重地磕在船舷上。
“为什么又是你……每一次都是你……”
当年的猎鹰选拔。
后来的潜伏任务。
现在的地狱突围。
他总是把自己点燃,烧成灰,来照亮她的路。
“闭嘴。”
一个苍老、疲惫,却透着生硬冷酷的声音从船头砸了过来。
老K一手把着舵机,一手死死搂着那个吓昏过去的小女孩。
他没有回头。
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未知的黑暗。
“眼泪流干了,人就死了。”
老K吼道,声音盖过了马达的轰鸣。
“留点力气。我们要出去了。”
“出去?”
沈月抬起头,眼神空洞如鬼。
“出去干什么?他死了……我也该死在那儿。”
“放屁!”
老K猛地转过身,那双浑浊的老眼里迸射出狼一般的凶光。
“他想让你死?他想让你死费那个劲干什么!”
“他把自己当盾牌,把自己当诱饵,还把自己当烟花给放了!就是为了让你这个蠢女人在这儿哭丧?!”
老K指着怀里的小女孩。
“看看她!那是他救出来的!”
“再看看老子这把老骨头!也是他救出来的!”
“他的命,现在分成了三份!”
“一份在这丫头身上,一份在我身上,最大的一份……在你身上!”
“你想死?你死了,他就真的白死了!”
这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沈月的天灵盖上。
她愣住了。
看着昏睡的女孩,看着愤怒的老人。
然后,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手上沾满了黑色的油污,红色的鲜血,还有……林枫身上蹭下的焦灰。
活着。
这原本是最简单的本能,现在却成了最沉重的诅咒。
也是最沉重的责任。
沈月深吸一口气。
空气中充满了潮湿的水汽和发霉的味道,呛得她肺部生疼。
她颤抖着,从船尾爬了起来。
她用脏手抹干了脸上的泪水,留下了一道道污痕。
她的眼神,慢慢重新凝聚。
那不再是绝望。
那是仇恨。
刻骨铭心的、能把骨头都烧成灰的仇恨。
“石井部队。”
她在心里嚼碎了这四个字。
“坐稳!”
老K大吼一声。
“前面是鬼门关!黑河入海口!”
轰隆隆——!
前方平缓的水流骤然狂暴。黑暗的隧道到了尽头。一股巨大的吸力拉扯着皮筏艇,像巨兽的喉咙吞咽食物。
是瀑布。
“抓紧——!”
皮筏艇冲出了黑暗。
一瞬间,世界变了。
不再是压抑的黑,不再是血腥的红。
是光。
刺眼的、浩瀚的、苍白的光。
哗啦——!
皮筏艇顺着巨大的水流,从半山腰那个隐蔽的排污口冲出,狠狠砸进了下方波涛汹涌的大海。
巨大的冲击力让沈月差点飞出去,咸腥的海水瞬间灌满了口鼻。
咳咳咳……
皮筏艇在海面上剧烈颠簸,终于稳住。沈月狼狈地抬起头。
此时,正是黎明。
东方的海平面上,一轮红日正在缓缓升起。金色的阳光洒在海面上,波光粼粼,海鸥盘旋。
空气清新,自由。
这本该是世界上最美的画面。但在沈月眼里,这是最大的讽刺。
地狱里的人刚刚死去,人间却依旧太阳照常升起。
“出来了。”
老K关掉引擎。
皮筏艇随着波浪起伏。
他看着那轮红日,摸出一根压扁的香烟,颤抖着点上。深吸一口,然后剧烈咳嗽。
“咳咳……阳光真刺眼。”
沈月没有说话。
她转过身,看着身后。
那是一座孤岛的悬崖峭壁。那个排污口就像是悬崖上的一道伤疤,正在往外流淌着黑色的污水。
那里是地狱的出口。
也是林枫的坟墓。
“走吧。”
沈月转过头,声音冷得像冰。
“去哪?”
老K吐出一口烟圈,指了指远处海面上的一艘不起眼的渔船。
“接应。本来是运货的,现在成了咱们的灵车。”
沈月看着那艘渔船。手摸向腰间。
那里藏着林枫拆下来的那个炸弹残骸。
那是他留给她的最后一样东西。
林枫。
她对着大海默念。
你看着。我会活着。
我会变成真正的野兽。
我会把他们,一个不留地,全部咬死。
三天后。
黑河入海口以南,五十公里。
乱石滩。
这里是洋流的回旋处,大海的垃圾场。烂木头、塑料瓶、死鱼、沉船碎片,堆积成山。
夜晚。
暴雨如注。
冰冷的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着这片荒凉的乱石滩。海浪拍打礁石,发出如雷般的轰鸣。
哗啦——
一个巨大的浪头打来,将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狠狠拍在满是藤壶和锋利贝壳的礁石上。
那东西滚了两圈,卡在岩石缝隙里。
是一个人。
如果还能称之为人的话。
全身赤裸,皮肤呈现出诡异的惨白,那是被海水浸泡太久的颜色。身上找不到一块好肉,到处是烧伤的焦痕、礁石割裂的口子、高压电流击穿的放射状伤疤。
最恐怖的是左腿。
膝盖以下,空空如也。断口处白骨森森,经过海水冲刷已经不再流血,呈现出病态的灰败。
脸上血肉模糊。两个眼眶空洞洞的,塞满了海沙和淤泥。
这是一具尸体。
一具被大海玩弄、蹂躏、最后像垃圾一样吐出来的尸体。
几只海蟹从岩石缝里爬出来。它们闻到了腐肉的味道,挥舞着钳子,试探性地爬上这具尸体的胸膛。
食物。
大自然的馈赠。
一只胆大的海蟹爬到那个空洞的眼眶边,举起钳子,准备享用这顿大餐。
就在钳子落下的瞬间。
咚。
一声极其微弱的、沉闷的声响。
从那具尸体的胸腔里传出。
海蟹愣住了。它感觉脚下的地面震动了一下。
咚。
第二声。比刚才更有力。
紧接着。
那具早已停止呼吸、体温几乎和海水一样冰冷的躯体,突然抽搐了一下。
那不是神经反射。
那是一种被强行唤醒的、来自于细胞深处的逆袭。
在他体内。
那些残留的蓝色药剂。
那些被博士注入的、本该制造“神”的基因修改液。
在濒死的极限状态下,在冰冷海水的刺激下,发生了不可预知的突变。
它们不再试图控制大脑,因为大脑已经宕机。
它们开始修补。
疯狂地、不计代价地、透支生命力地修补。
受损的内脏开始蠕动。停止的心脏被强行起搏。断裂的血管重新连接。
嗬……
一声如同漏风风箱般的吸气声,从那张满是沙砾的嘴里传出。
海蟹被吓到了,举着钳子慌忙逃窜。
嗬……嗬……
呼吸。
痛苦的呼吸。
每一口空气进入肺部,都像是吞下了一把烧红的刀子。
林枫的手指深深扣进身下的沙石里。指甲崩裂。
痛。
这种痛比在一号实验室里的电击还要强烈一万倍。这是生命复苏的痛,是灵魂被强行塞回这具破碎躯壳的酷刑。
“沈……月……”
喉咙里挤出两个模糊不清的音节。
那是刻在骨头上的名字。
是从地狱爬回来的唯一路标。
他没有死。
在码头爆炸的瞬间,冲击波震碎了岩层。他身后的钢筋连同混凝土先一步断裂。
他掉进了水里。巨大的水压几乎压碎了内脏,但也把他像炮弹一样冲进了深邃的地下暗河支流。
他在黑暗中漂流了三天。
或者是三年。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还活着。
汪!汪汪!
雨幕中传来狗叫声。
一道手电筒的光束在乱石滩上晃动。
“大黄!叫什么叫?这种鬼天气哪来的鱼?”
一个粗鲁的、带着浓重海腥味的声音抱怨道。
“汪汪!!”
大黄狗对着林枫的位置狂吠不止,却不敢靠近,夹着尾巴,仿佛那里趴着的不是人,而是一头来自深渊的怪兽。
“嗯?”
穿着雨衣的男人走了过来。
手电筒的光照在林枫身上。
“卧槽……”
男人手一抖,手电筒差点掉落。一屁股坐在湿滑的礁石上。
“这……这什么玩意儿?海怪?水猴子?”
男人惊恐地看着这具惨白、残缺、却还在微微起伏的躯体。太惨了,根本不像是一个活人能有的样子。
男人咽了口唾沫,拔出腰间的杀鱼刀。
他想跑。但贪婪又让他停下了脚步。
他看到林枫的手指上,虽然焦黑,似乎戴着什么东西。
不,不是戒指。是一截断裂的金属链条?还是某种高科技的金属碎片?
“喂……”
男人壮着胆子,用刀尖捅了捅林枫的肩膀。
“死的……活的?”
没有反应。林枫那口气似乎又断了。
“妈的,晦气。”
男人骂了一句,但还是凑了上去。
他是个拾荒者。专门在海边捡死人财、走私货的烂人。
“看看身上有没有什么值钱的……”
他伸出手,想要去翻林枫的身体。
就在他的手触碰到林枫皮肤的一瞬间。
唰!
那只原本死寂的、焦黑的左手。
没有任何预兆。
如同捕兽夹一般。
猛地扣住了男人的手腕!
“啊——!!”
男人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
“松手!!松手!!”
手腕像是被一把铁钳夹住,骨头都在咔咔作响。
“救命!!鬼啊!!”
男人疯狂地挥舞着另一只手里的杀鱼刀,胡乱砍向林枫的手臂。
噗嗤!
一刀砍在林枫的手臂上。鲜血流出。
但那只手,纹丝不动。
林枫那空洞的眼眶,虽然看不见,却精准地对准了男人的脸。
“水……”
沙哑的声音。带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我给!!我给!!!”
男人吓尿了。
这根本不是人!被砍了一刀连哼都不哼一声!
男人慌乱地解下腰间的水壶,拧开盖子,颤抖着递到林枫嘴边。
“喝……喝……”
林枫松开了一点力道。
但他没有接过水壶,而是抓住男人的手,强行把壶嘴塞进自己满是沙砾的嘴里。
咕咚……咕咚……
淡水。
生命之源。
随着水流进入食道,林枫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像是久旱的大地迎来暴雨。
一壶水,几秒钟见底。
“咳咳……”
林枫松开了手。
拾荒者连滚带爬地后退了好几米,握着刀的手抖得像筛糠。
“你……你是谁?”
林枫没有回答。
他躺在暴雨中,任由雨水冲刷着伤口。
我是谁?
那个神的意志已经被捏碎了。
那个特种兵林枫已经死在了码头。
现在的我……是什么?
林枫缓缓抬起左手,摸了摸自己那空洞的眼眶。摸了摸那条断腿。
我是来自地狱的复仇者。
“带我……走。”
林枫说。
“凭……凭什么?”
拾荒者虽然害怕,但看到林枫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胆子又大了一点。
“老子凭什么救你个残废?救了你还要浪费老子的米!”
林枫没有说话。
他只是微微侧了侧头。
“听。”
“听什么?”拾荒者一愣。
“海浪声下面。三点钟方向。一百米。有人在靠近。”
“啊?”
拾荒者一脸懵逼。这么大的雨,这么大的浪,除了狗叫还能听见个屁?
“脚步声。”
林枫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三个。穿着军靴。拿着……带消音器的枪。”
噗嗤!
话音未落。
那只大黄狗的脑袋突然爆开一团血花。连惨叫都没发出,就倒在血泊中。
“什么?!”
拾荒者惊恐地瞪大眼睛。
“想活命吗?”
林枫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一次,拾荒者听懂了。他看着眼前这个瞎子,就像看着一个魔鬼。
“想!!我想!!大哥救我!!”
拾荒者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背我。”
林枫伸出手。
“往左跑。那是死角。”
拾荒者再也不敢犹豫。他虽然贪婪,但他不想死。他猛地冲过去,忍着恶臭和恐惧,把林枫背了起来。
“跑!!”
就在他们刚刚离开原地的瞬间。
噗!噗!噗!
三发子弹打在林枫刚才躺着的礁石上,溅起一串火星。
黑暗中。
三个穿着黑色战术服的人影显露出来。他们看着空空如也的礁石,按住耳麦。
“报告。”
“目标丢失。”
“现场发现生物组织残留。确认样本A存活。”
“重复。那个瞎子,还活着。”
耳麦里,传来了一个冰冷的、机械的声音。
“继续追杀。”
“这是清洗计划的最后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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