顷时。
大殿之内鸦雀无声，百官目光齐集于茹常一身。
旋即，众人纷纷低首，似不敢直视其言辞之锐利。
实因所奏之语，过于坦率直切。
纵使旁听之人，亦觉字字如针，刺耳惊心。
而那位素来不容违逆的洪武帝，恐怕早已怒意暗涌。
果然！
余光所见，龙座之上，皇帝面色凛然，双目微眯，冷冷盯住詹徽。
“此事，朝廷早有定议。”
“一战而定，可保我大明三十载无兵燹之忧！”
“你为兵部主政，此前亦曾赞同，今何出尔反尔？”
此言一落。
茹常额角冷汗立现，涔涔而下。
“回禀圣上，先前臣以为此战不过震慑边陲鼠辈之举，料其速决。然时至今日，战期延宕，且今岁寒冬，远甚往昔。”
“若再持续用兵，恐成国家隐忧！”
茹常几乎是咬牙强撑，才将这番话说完。
继而语气转坚：“更须留意者，近有北元再度南侵之讯，此举迥异常态，与彼以往行径大相径庭！”
“兵出反常，必藏诡谋！”
“寒冬之中，每日军资耗费巨万，绝非也速迭儿所能长久支撑；况其地比我国更寒，所披兽裘难御风雪，所携粮秣不足果腹！”
“然彼竟敢举兵南下！足见其背后必有所恃！”
“加之日前孔明灯泄密之事外传，诸藩列国皆欲趁我大明内局未稳之际，伺机攫利！”
“综观诸事，臣等推断，此番动荡恐非偶然，极可能出自同一势力幕后操纵。”
“而此等图谋，或正是此次大战之根源。”
“虽眼下尚难确知那幕后主使究竟是谁，但能同时牵动多方、巧妙布局者，放眼天下，目前唯有某一股力量具备如此手段与影响力。”
言及此处，茹常深吸一口气，凝神敛息。
“故而陛下，纵使我们未能彻查彼辈最初所图为何，”
“然今圣躬康泰，社稷稳固，朝纲井然，足证其阴谋已然败露！”
“既已败露，则其所依之战势，自当瓦解。”
“而连月征战，我大明声威早已震耀四海，四方宾服。”
“因此，臣斗胆进言：我大明，实应退兵矣！”
此语方毕。
群臣皆仰首望向金阶之上。
茹常所陈，条分缕析，事事有据，可谓周详备至。
乃至连朝中暗流——关于“二皇孙事件”之种种揣测，亦被公然提出，昭然于廷。
此举无形之中，几成铁证：朱允坟或曾勾结外邦，图谋不轨，觊觎神器。
然而！
此言无疑再度揭开了洪武帝心中旧创。
满朝文武无不惊愕——为求退兵，茹常竟敢直言至此，其忠耿之心，已昭然若揭。
此时若再缄默不言，恐前功尽弃，良言终成空响。
霎时间。
众官员纷纷起身响应。
目光灼灼，语带沉痛。
“启奏陛下，茹大人所论极为中肯。我大明倾全国之力，抵御四方来犯之敌，威名赫赫，已令周边诸国俯首称臣。今既目的已达，理应鸣金收兵，班师回京。”
“如此，方显我上国气度；亦可警诫藩属小邦，使其永不敢再怀二心！”
一人发声，百官应和。
“诚然陛下，局势已臻至善，若久拖不决，恐节外生枝！”
“伏请陛下圣裁，下令退兵……”
“伏请陛下圣裁，下令退兵……”
一时之间，一声接一声的恳请，在大殿之中反复回荡。
由散乱渐趋整齐，终汇成一股浩然洪流，奔涌向上，直逼御座之前那位执掌乾坤的老者！
满朝文武，此刻绝大多数已达成共识。
纵有少数犹豫未言者，亦只能默然低头。
此般氛围，森然肃穆，诡异非常。
一眼望去，仿佛满朝文武的意愿在此刻竟出奇地统一，即便是帝王，也不得不有所回应！
洪武帝面色深沉。
这般情势，他极为反感。
他当然清楚，此刻确是班师回朝的时机已至。
然而——
这与他和皇长孙私下所谋之宏图，相去甚远！
群臣莫非以为，他只是虚张声势？
不过是在震慑四方藩属？
错！
此时此刻，大明的火器早已凌驾诸国之上，强盛到足以蔑视一切敌手！
他早已不再是当初只想“示警四夷”的帝王！
他，要让所有胆敢冒犯大明者——
付出代价！
沉重到无法承受的代价！
可这般雄心，满朝上下，竟无一人洞悉！
如今百官齐声请归，看似同心同德，莫非是以为，只要众口一词，便能逼迫天子就范？
哼！
洪武帝心头冷哼。
任何帝王，皆不容许臣下达成毫无分歧的一致。
否则，帝王置于何位？
帝王之权，从来不是所谓“天命所授”那般虚妄！
而是立于分化与制衡之间。
唯有分化群臣，方能掌控全局；唯有制造矛盾，才能居中裁定，统御万机。
若群臣意见如一，岂非说明，无需君主，他们亦可自持秩序？
今日是“退兵还朝”一致，
来日若是“废立储君”也达成共识呢？
那皇权倾覆，岂不正应了他昔日梦中所见之明末乱世？
此情此景，这位帝王苍老的心中，不再因“撤军归京”的谏言而积愤，而是因眼前百官前所未有的一致态度，燃起难以压抑的杀机！
当前局势，实乃对皇权的公然亵渎！
他，绝不姑息！
而今日，他的皇长孙正在殿上。
纵使这些大臣真为江山社稷着想，但此刻的“团结如一”，也必须付出代价。
“正好借此良机，让他亲眼见识，一位真正的帝王，究竟需具备何等眼界与手段。”
“帝王，并非史册传说中，一声令下便可号令群臣、驱策千军的神只。”
“他同样有难处，同样须在各方之间周旋权衡。”
“朝纲律令、官阶品秩，皆是帝王手中的砝码。这些砝码赋予百官不同权力，构建起大明的朝堂格局。官员品级愈高，权柄愈重，便愈发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大明文武之权，源自帝王封爵授职；而帝王之权，亦仰赖百官之默许与服从。”
“今日群臣意见趋同，隐隐已有胁迫皇权之势。”
“固然，眼下朝中多为文臣，多数武将未列其中。”
“但竟能形成如此规模的统一呼声，实在出乎咱之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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