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亥年腊月）
屋外风雪呼号，屋内却因多了个人而显得有些拥挤。那自称叫“小石头”的孩子，在温暖和食物的安抚下，终于不再像最初那样惊惶，但那双眼睛依旧像受惊的鹿，时刻留意着周围的动静，尤其警惕门外任何一丝响动。
朱福友和陈丰兵没有急着追问他的来历。朱福友又盛了碗热汤给他，陈丰兵则翻出一件自己的旧棉袄，虽然打了补丁，但还算厚实。
“先穿上这个，我的袍子你裹着吧。”朱福友将棉袄递过去。小石头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了谢，飞快地换上了棉袄，将朱福友那件宽大的棉袍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他的铠甲。
“你……就从这儿路过？”陈丰兵忍不住好奇，打破了沉默。
小石头身体一僵，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俺……俺来找亲戚……没找着……盘缠用完了……”这话说得磕磕绊绊，眼神闪烁，明显有所隐瞒。
朱福友心中明了，这孩子定然有难言之隐。看他手脚都有冻疮，面色饥黄，怕是吃了不少苦头。年关将近，流落在外，若非走投无路，谁愿意如此？
“快过年了，外面不太平。”朱福友语气平和，没有追问，“你先在这儿住下，暖和暖和身子，等雪停了，天气好些再说。”
小石头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和一丝希冀：“真……真的？俺……俺能干活！劈柴、挑水都行！不吃白食！”
“成，那明天劈柴的活儿归你了。”朱福友笑了笑，试图让气氛轻松些，“先把身子养好再说。”
于是，小石头就在这小土屋暂住了下来。他异常勤快，几乎抢着干所有力所能及的活儿，劈柴、扫地、烧火，甚至学着帮忙整理药材，沉默寡言，但眼神里的戒备渐渐褪去些许。
朱福友暗中观察，发现这孩子手脚麻利，似乎对处理草药有种天生的直觉，分拣清洗时格外仔细。他心中一动，但没有声张。
年关越来越近，雪停了，但天气依旧干冷。朱福友带着陈丰兵和小石头一起去置办年货。市场上人流如织，虽然大家都不宽裕，但脸上多少带着点辞旧迎新的期盼。
朱福友买了几斤白面、一块肥肉、一条鱼（寓意年年有余）、还有写春联用的红纸和墨块。陈丰兵兴奋地嚷嚷着要买鞭炮，被朱福友以“危险又费钱”为由否决了，最后只买了几支小小的烟花棒。小石头跟在后面，看着琳琅满目的年货和热闹的人群，眼神复杂，既有渴望，又有一丝格格不入的瑟缩。
回来的路上，他们听到了一些新的闲谈。
“听说了吗？张扒皮手下那个叫‘黑牙’的，最近狠得咧！码头上那帮闹事的，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 “啧啧，那家伙就是个煞神！听说手上好几条人命了！张新泉把他放出来，这是要动真格的了！” “唉，这年关怕是不好过哦，都小心点吧……”
黑牙？朱福友记下了这个名字，心中那丝不安又加重了几分。张新泉动用这种狠角色，看来内斗已到了白热化，外城的混乱恐怕还会持续。
另一条消息则有些耐人寻味。 “诶，你们知道吗？内城周府那位一直体弱多病的小姐，年前好像病又重了，请了好几个大夫都没见好，周家老太爷急得不行……” “可不是嘛，说是连京城来的名医都摇头呢……”
周府小姐？朱福友想起钱管家之前似乎提过一句。他摇摇头，这等高门大院的事情，离他太遥远。
置办年货回来，朱福友开始着手准备过年。他亲自写了春联和“福”字，笔法虽谈不上多好，但端正有力。陈丰兵和小石头帮着贴好，破旧的小土屋顿时增添了许多喜气。
王老篾匠和郑老那里，他也送去了年礼，都是些实用的吃食物件。两位老人都很高兴。郑老的气色好了很多，甚至能稍微到院里走动走动了。
腊月二十九，朱福友决定给小土屋来一次彻底的大扫除，除旧布新。三个半大小子一起动手，搬挪家具，清扫屋顶墙角的蛛网灰尘，将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
就在他们忙碌时，巷口传来一阵喧哗和马蹄声，似乎有什么车队经过。小石头正端着盆水往外泼，闻声像是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缩回屋里，脸色煞白，眼神里充满了恐惧，手里的盆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朱福友和陈丰兵都吓了一跳。 “小石头，你怎么了？”陈丰兵问道。
小石头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只是拼命摇头，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朱福友心中疑窦大起，他走到门口，小心地朝外望去。只见一队穿着统一服装、押运着货物的商队正缓缓从巷口的主街经过，看起来像是某个大商号的队伍，并非官差也不是帮派人员。
他退回屋里，关上门，看着惊恐未消的小石头，温声道：“别怕，是过路的商队，已经走了。”
小石头这才慢慢缓过气来，但依旧不肯出去，接下来的半天都心神不宁。
朱福友基本可以肯定，小石头的来历绝不简单，他的恐惧很可能与某个商队或者类似打扮的人有关。但他没有追问，只是暗自留了心。
除夕夜，小土屋里飘出久违的肉香。朱福友拿出看家本领，做了红烧肉、炖鱼、炒鸡蛋，还有一大盆白面饺子。虽然只有三个菜，但对他们来说，已是极其丰盛的年夜饭。
三人围坐在小桌前，窗外是漆黑的寒夜，屋里却灯火温暖，饭菜热气腾腾。
“来，过年了，都多吃点！”朱福友给陈丰兵和小石头各夹了一大块肉。
陈丰兵吃得满嘴流油，兴奋地说着对新年的憧憬。小石头起初还有些拘谨，但在温暖的气氛感染下，也渐渐放松下来，小心地吃着饺子，嘴角微微上扬。
看着眼前的场景，朱福友心中感慨。一年前的除夕，他还在那个漏风的窝棚里奄奄一息。如今，虽然依旧清贫，却有了遮风挡雨的屋子，有了稳定的生计，有了需要他照顾的兄弟，甚至还多了一个来历不明却需要庇护的孩子。
这就是奋斗的意义吧。 他默默地想。
吃完年夜饭，三人挤在屋里，守着炉火守岁。陈丰兵和小石头很快熬不住，东倒西歪地睡着了。朱福友给他们盖好被子，自己则坐在窗边，就着油灯微弱的光芒，翻看着郑老的医案手稿。
远处隐约传来零星的鞭炮声，更衬得夜静深长。
他并不知道，就在这个除夕夜，外城码头发生了一场血腥的冲突。“黑牙”带人突袭了孙海兵暗中掌控的一个货仓，双方爆发了激烈的械斗，死伤数人，孙海兵一方损失惨重，据说他本人也受了伤，侥幸逃脱。
张新泉用最残酷的方式宣告了自己的权威，但这个年，注定很多人无法安稳度过。
同样在这个夜晚，内城周府气氛凝重。那位久病的小姐再次咳血昏迷，府内灯火通明，大夫进出不断，却个个摇头叹息。周老太爷一夜白头。
暗流，正在汇聚成旋涡。
而朱福友的小屋，如同惊涛骇浪中一叶小小的扁舟，暂时享受着暴风雨前的宁静。
他合上手稿，吹熄油灯，在黑暗中聆听着两个少年均匀的呼吸声。
新的一年，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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