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着试飞山谷。
深坑中袅袅升起的青烟，如同祭奠的香火，为那绚烂而短暂的“烟花”献上无声的挽歌。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臭氧味、熔融金属的焦糊味，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失败与绝望的气息。
铁大锤的呜咽声是这片死寂中唯一的声响，那是一个匠人目睹自己心血结晶彻底湮灭后的悲痛与无力。几名受伤弟子的呻吟声反而被这巨大的寂静所吞噬。
苏妙仪搀扶着失魂落魄的秦洛，他能感觉到师弟手臂的微微颤抖。她自己的心也沉到了谷底，不仅仅是心疼那无法估量的损失，更是担心秦洛的状态。这次失败，太彻底，太惨烈了。
然而，就在这片绝望的废墟之上，最先从打击中强行挣脱出来的，反而是看似最狼狈的秦洛。
他猛地晃了晃头，甩开苏妙仪的搀扶，眼神中的空洞迅速被一种近乎偏执的锐利所取代。他没有去看那片深坑，也没有安抚哭泣的铁大锤，而是猛地扑向主控台——那台刚刚被碎片击中、冒着黑烟、几乎半毁的控制台。
“数据！最后的数据呢？！”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双手飞快地在破损的控制台上操作，试图抢救什么。
众人都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都这个时候了，炉子都没了，还想着数据？
“师弟…”苏妙仪担忧地开口。
“别说话！”秦洛头也不回，粗暴地打断她，手指因为焦急甚至有些颤抖，“快！帮忙抢救所有还能读取的记录玉简！尤其是故障发生前百分之一息到湮灭后一秒的所有数据流！快啊！”
他的吼声惊醒了众人。虽然不明所以，但长期的信任和服从让苏妙仪和还能动的弟子们立刻行动起来，手忙脚乱地在狼藉的控制室废墟中翻找那些可能记录了数据的玉简。
“这个碎了！” “这个过载烧毁了！” “这个…这个好像还能读取一点！”
一块边缘焦黑、灵光黯淡的玉简被递到秦洛手中。他如获至宝，立刻将其贴近额头，神识疯狂涌入，不顾可能存在的灵波反噬风险，强行读取着里面残存的、断断续续的数据碎片。
他的脸色时而苍白，时而潮红，额头青筋暴起，身体因为神识的过度消耗和数据的冲击而微微摇晃。
周围的人屏息凝神，紧张地看着他，仿佛他的状态决定着一切的最终结局。
良久，秦洛缓缓放下玉简，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当他再次抬起头时，眼中的颓败和绝望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疲惫、却又燃烧着惊人火焰的复杂光芒。
“值了…”他喃喃自语，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什么？”铁大锤停止了呜咽，红着眼睛抬起头。
“我说，值了！”秦洛的声音陡然提高，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尽管这兴奋显得如此不合时宜，“这次失败，太值了！这些数据，比十台、一百台成功的‘凌霄’还要珍贵！”
所有人都懵了。失败…还值了？秦大师是不是受刺激太大，疯了？
秦洛却激动地挥舞着那块焦黑的玉简，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宝藏：“我们之前所有的模拟，所有的理论，都是基于已知去推演未知！但我们根本不知道真正的极限之外是什么！不知道超越临界点后，灵材的晶格结构会如何崩解，灵能场在崩溃瞬间的波形是怎样的，超高转速下的力场干涉会产生何种混沌效应！”
他指着那片深坑，语气激动：“而现在！它们用最彻底、最残酷的方式，告诉了我们答案！这些数据，这些用一次彻底失败换来的、独一无二的、极限之外的‘错误答案’，其价值无可估量！”
“它们告诉我们，现有的材料科学路线存在天花板！告诉我们灵能场约束模型的边界在哪里！告诉我们超高转速下必须考虑时空微扰效应！甚至…”秦洛的眼神变得无比深邃，“它们可能揭示了‘灵质分离’为什么难以实现的关键障碍——不是能量不够，而是现有的能量施加方式本身，在超越极限后，会引发基础规则的‘排异反应’！”
他越说越快，思路越来越清晰，仿佛那场灾难性的爆炸，反而炸开了他思维中的某些壁垒。
“这不是失败！这是一次伟大的、 albeit 代价高昂的——实验！”秦洛斩钉截铁地说道，“科学探索中，成功的实验告诉我们‘什么是对的’，而失败的实验，尤其是这种彻底失败实验，则用排除法告诉我们‘什么是绝对错的’，以及‘错的边界和原因’！后者，往往比前者更加重要！”
他看向依旧茫然的众人，换了一种更易懂的说法：“就像炼丹，你炼一炉成功的丹药，只知道这个丹方可行。但你炼废了一千炉，你就会知道哪些药材绝对不能一起放，火候绝对不能超过多少，哪种情况下一定会炸炉！这些用失败换来的经验，难道不值钱吗？”
这么一比喻，铁大锤率先有点明白了，他抹了把脸，愣愣道：“好像…是这么个理儿？俺打铁也是，打废了多少好材料，才摸清楚每种灵金的臭脾气…”
苏妙仪也若有所思。她回想起自己炼丹，确实也是从无数次失败中总结教训，才逐渐进步的。只是这次失败的代价，实在太大了些。
“可是…损失太大了…”她还是忍不住心痛。
“损失确实巨大。”秦洛坦然承认，神色凝重，“这是我们决策失误、急于求成的苦果，必须铭记。但正因为代价巨大，我们才更不能让这代价白白浪费！必须从这片废墟里，榨取出每一分有价值的‘养分’！”
他立刻恢复了那个雷厉风行的总工程师状态，开始下达一系列命令：
“立刻封锁现场！所有残骸，哪怕是一粒熔融的渣滓，都要收集起来，进行分析！它们记录了崩溃瞬间的应力状态和能量冲击痕迹！” “成立‘事故分析小组’，我亲自带队！任务只有一个：从所有残存数据和实物残骸中，逆向推导失败的全过程，建立精确的‘失败模型’！” “算天门道友！请全力协助，进行大数据回溯和推演，我要看到崩溃前千万分之一息内的能量流动细节！” “暂停所有超高速离心项目！重新评估所有设计安全裕度！在新一代材料和新约束理论出来之前，绝不轻易触碰两万转以上的领域！” “对外严格保密事故详情，统一口径为‘高负荷压力测试中意外报废’，以免动摇人心并被外界利用。”
一条条指令清晰明确，将众人从失败的茫然中拉了出来，重新找到了方向。虽然心情依旧沉重，但至少，不再是绝望。
接下来的日子，青岚宗核心团队沉浸在了一种近乎悲壮的科研氛围中。他们没有庆祝，没有气馁，而是像一群考古学家和解剖医生，小心翼翼地、一丝不苟地“解剖”着这次巨大的失败。
他们分析每一块扭曲的残骸，在上面寻找应力纹路和熔融痕迹。 他们耗尽心神去解读那些残缺不全、充满噪点的数据流，试图还原那惊天动地的一瞬间。 算天门的阵法师们更是将推演法阵开到极致，无数算筹飞舞，试图构建出那失控的混沌模型。
过程极其枯燥、艰难，甚至常常毫无进展。但每一次微小的发现，都让他们对“极限”和“失败”有了更深的理解。
秦洛更是几乎住在了实验室，日夜对着那些数据苦思冥想。失败没有击垮他，反而激发了他全部的斗志和智慧。
终于，在一个星夜，他猛地从一堆演算纸中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却亮得吓人。
“我明白了…是‘灵惯性’！我们忽略了超高转速下，灵能本身产生的‘惯性效应’！它会导致约束场波形畸变，产生一个正反馈的破坏环！这不是共振，是更底层的规则冲突！”
他兴奋地抓起炭笔，在一块新的石板上飞快地写下一组全新的、更加复杂的方程式。
“我们需要一种全新的场论！一种能描述超高速灵能运动状态下，‘力’、‘能’、‘场’三者关系的新模型！失败数据指出的方向，是对的！”
失败的废墟上，终于开出了第一朵思维的火花。
这火花，或许暂时无法立刻变成新的离心丹炉，但它照亮了一条更加深邃、也更加坚实的科学道路。
所有人都意识到，秦洛说的是对的。
这次失败，真的很值钱。
它买来的是，对世界底层规则更深刻的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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