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荡的议事厅里,只有鹅毛笔尖划过粗糙羊皮卷的沙沙声,以及壁炉里木柴燃烧时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
佩恩揉了揉眉心,将最后一份来自南境其他区域的求援信函丢在桌上那堆积如山的卷宗之间。信上的火漆印残破不堪,正如它所代表的那个家族——或许已经不存在了。他抬起眼,目光扫过墙上那张巨大的手绘疆域图,上面代表不同家族纹章的标记,如今十之七八都已蒙上了一层黯淡的灰色。
情况比他预想的更糟。书记官刚刚呈上的汇总数据冰冷而残酷:整个南部区域,还能确认有贵族行使管理权的领地,不足十处。每一个名字后面,都跟着一个触目惊心的人口数字,有些甚至不足百人,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地图上原本标着“新石堡”和“山凯堡”的位置,此刻被插上了代表“死地”的黑色铁钉。报告里写得清楚,那里早已是活人绝迹。
“传令,”佩恩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响起,带着一丝疲惫,却不容置疑。“以我的名义,正式接管新石堡与山凯堡辖下所有无主之地。立刻从库存调拨物资,组织人手,优先修复两地的防御工事和基本住所。”
命令被迅速记录、传递下去。他必须动起来,必须在更多人被冻死、饿死,或者被北面那些游荡的怪物撕碎之前,抓住这一线生机。这两处堡垒,尤其是山凯堡,黑铁矿脉必须重启,铁矿必须恢复生产,没有铁,就没有武器,没有农具,领地就永远无法真正复苏。
“公告全境,”他继续下达指令,语速快而清晰,“令外面所有无主流离失所之人,向新石堡与山凯堡聚集。提供庇护、食物和土地,登记造册。”生存是第一位的,人口是基石。
紧接着是另一项关键部署:“从现有工匠和民夫中抽调熟手,再从新募的护军中调拨一千人,即刻整编,三日后北上。”这支队伍将肩负着清理废墟、重启矿场、并建立初步防御的重任。每一个名字,每一份物资,都需要他亲自过问、批准。人力、粮食、武器、工具……每一项都捉襟见肘。
厅内再次只剩下他一人。佩恩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笼罩在灰蒙天光下的领地。军营训练场上,新兵的呼喝声、工匠区域的敲打声、往来人员的脚步声,交织成一片忙碌的喧嚣。而这背后,是无数需要重启的事务:冬耕后的收割、破损的道路、嗷嗷待哺的平民、蠢蠢欲动的未知危险……
他几乎能感觉到那无数无形的丝线从四面八方伸来,紧紧缠绕在他身上,将他牢牢钉在这把领主座椅上。北上亲临前线,稳定局面,本是理所当然,但现在,他连抽出几天时间都是一种奢望。
千头万绪,皆系于一身。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让他精神稍振,随后转身,重新走向那张堆满文卷、仿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书桌。还有太多事情,等着他去做。
晨曦透过彩色玻璃,在冥想室的石地上投下斑驳光影。戴维斯站在窗前,望着已封顶的城堡主塔,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缕新生的白发。
“首席顾问大人。”书记官捧着账簿站在身后,“橡木库存仅够制作大门,家具所需的木材……恐怕连领主卧室都无法完成。”
戴维斯转身时,眼角皱纹比去年又深了几分。“让商队再去各地城堡仓库搜索一趟,哪怕用双倍代价换他们储藏的百年橡木。”
戴维斯平静地说,“告诉商人,我们要在明年仲夏前,让领主完婚。”
书记官退下后,戴维斯走向窗边。他的目光越过忙碌的工匠,落在远处塔楼——那里有这片在末世中奇迹般繁荣的领地。
冥想室内,杜拉耶骑士周身萦绕着淡淡银辉。在他对面,年轻的格林索双手结印,两人之间的空气微微震颤。
“感觉到了吗?”格林索闭目低语,“黑暗潮汐又近了些,能量越来越浓郁和暴躁。”
杜拉耶额角渗出汗珠:“所以我们必须突破。珍妮丝小姐需要更多守护者。”
银辉突然炽盛,杜拉耶胸前的家传徽章发出嗡鸣。他仿佛看见未来的碎片——黑雾吞噬边境村庄,魔物在月光下嚎叫。而这片领地,正如珍妮丝所说,是这个世界最后的乐土。
大厅书房内珍妮丝轻轻为佩恩披上外袍,指尖拂过他过早挺直的肩膀。才二十岁的领主,眼底却已沉淀着太多重担。
“戴维斯又在四处搜刮木材。”佩恩突然开口,声音沙哑,“为了那座城堡。”
珍妮丝从身后抱住他,脸颊贴在他温暖的丝袍上。“因为你值得他们如此付出。”
当她独自跪在风神祭坛前时,祈祷词已与数年前不同。不再是为某个人的安康,而是为这片土地上每一个点灯守夜的身影,为每一声婴儿啼哭,为戴维斯新生的白发,为杜拉耶突破时爆发的银光。
“愿风指引我们,愿风庇护我们。”她轻声说,祭坛上的火焰微微摇曳,仿佛回应。
此刻的领地就像未完工的城堡,封顶的轮廓已现,内部却仍有太多空缺。但珍妮丝知道,只要这些人在,只要信念不灭,终有一天这里会成为真正的乐园——不是因为它完美无缺,而是因为每个生活在其中的人,都在用生命守护这个共同的梦想。
然而莱特匆忙进入书房,打破了宁静。
那封信被装在一条细长的铜管里,由莱特的渡鸦带来,当侍从用匕首撬开蜡封,展开那有些粗糙的羊皮纸时,一股混合着烽烟与绝望的气息仿佛扑面而来。
开篇是熟悉的、属于提拉德那严谨而克制的笔触:
“以光耀吾族之纹章与骑士之誓言起笔,致我挚友:
愿此信穿越阴霾,平安抵达你的厅堂。德桑平原在此问候,并殷切探询,您与您的领邑是否一切安好?”
问候之后,笔锋陡然一转,字迹开始变得急促、潦草,仿佛书写者正被窗外的厮杀声所催促。
“若您与您的土地上,尚有余力……”
“余力”二字被重重地划出,墨迹几乎要穿透羊皮。
“……我不得不以最沉重的心情,请求您的支援——无论是英勇的战士,还是维系生命的物资补给。德桑平原,这片曾经丰饶的土地,如今已无险可守。天空是蝙蝠兽的猎场,它们扭曲的翅膀遮蔽了日月;大地则被死亡浸透,我们倒下的同胞,太多太多,未能安息,却在黑夜里挣扎起身,化作了不死的异鬼与贪婪的食尸鬼。它们层出不穷,杀之不尽,斩之复生。”
字句在这里变得如墓碑般冰冷而绝望:
“我们流尽了鲜血,也只能勉强确保德桑主城的城墙不倒,钟楼之旗不坠。然而平原上散布的其余城堡与村落,已如暴风雨中的孤舟,尽数陷入重围,求援的烽火日夜不息,却逐一熄灭……若,若您尚有余力,看在往昔情谊与人类血脉的份上,请伸出援手,救援一二。”
信的末尾,那焦炭的笔迹微微颤抖,最后的签名“提拉德”,不像是写上去的,更像是一声无力的叹息,烙印在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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