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块浸了浓墨的绒布,从天边慢悠悠往下沉,先漫过谭府私房菜馆的黛瓦,再顺着飞檐的弧度,一点点往雕花窗棂上盖。
窗棂上的缠枝莲纹是老木匠手工凿的,墨色晕上来时,花瓣的轮廓在渐暗的光里轻轻晃,倒像是活了过来。
六点的钟声从巷口老钟楼飘来,最后一声还没落地,张博涛的指尖已经在酸枝木桌面上蹭了第三次 —— 桌面被磨得光滑如玉,映着他指尖的薄汗,也映着他眼底藏不住的局促。
他特意提前1个小时到,踩着五点的斜阳进了这条老巷。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发亮,路边梧桐树落了满地金黄,风一吹,叶子就贴着鞋面打旋。
他选了最靠窗的位置,抬头能看见巷口那盏铸铁路灯,灯杆上雕着卷草纹,傍晚时分会晕开一圈暖黄的光,把路过的人影拉得老长。
今天他穿了件深灰色羊绒衫,是上个月在新加坡乌节路买的,当时导购说这颜色低调显质感,他第一反应就是琼姐肯定喜欢 —— 她总说不喜欢太扎眼的颜色,衣服要穿得舒服,还得耐看得住。
红木隔断外传来服务员的脚步声,软底布鞋踩在地毯上,只有细微的窸窣声。张博涛下意识挺直脊背,手悄悄理了理羊绒衫的领口,连呼吸都放轻了。
他等这一天等了快一个月,从新加坡登机那天起,就盼着跟琼姐讲狮城的鱼尾狮喷了多高的水,讲滨海湾花园的超级树有多壮观,还有他揣在包里的斑斓糕 —— 用保鲜盒仔细装着,就怕路上坏了味道。
玻璃门被推开时,一阵晚风裹着梧桐叶的清香钻进来,吹得他鬓角的碎发轻轻动了动。张博涛猛地抬头,就看见琼姐站在玄关处,逆着光,身影有些模糊,却还是一眼能认出来。
她戴了副细框黑墨镜,镜片在暖光下泛着淡蓝,几乎遮住半张脸。身上那件卡其色风衣一看就价值不菲,肩线挺括得像用尺子量过,没一丝多余褶皱,长度刚到膝盖,露出一截黑色长靴的靴筒,靴口绣着暗纹,踩在地板上的声响沉稳,一下下敲在他心上。
服务生连忙上前想帮她脱风衣,却被琼姐微微侧身避开 —— 动作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距离感。她只抬手摘了墨镜,露出那双总含着笑意的眼睛,只是今天里面像结了层薄冰,冷得让人不敢靠近。
“琼姐。” 张博涛慌忙站起来,椅子腿擦过地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安静的包厢里格外明显。他想笑一笑,嘴角却像被胶水粘住,僵硬得厉害,“我…… 我等你好一会儿了。”
琼姐没说话,只微微扬了扬下巴算打招呼,径直走到对面椅子坐下。风衣下摆扫过椅面,带起一阵若有似无的香气 —— 不是他熟悉的玫瑰香水,以前那味道前调有荔枝的甜,后调是玫瑰的柔,她总说闻着能睡安稳;现在换成了冷冽的木质调,像雪后的松林,清苦又疏离。
张博涛赶紧拿起茶水单,指尖攥得纸页发皱,还冒了汗:“喝点什么?他们家新到了明前碧螺春,特别嫩,或者……” 他其实知道琼姐以前不爱喝碧螺春,总说味道太淡,可话到嘴边,还是想多跟她聊两句。
“茶就行。” 琼姐打断他,声音淡淡的,没一丝起伏,“开车了,不喝酒。”
“好,好。” 张博涛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连忙招手叫服务生,语气里带着点讨好,“来壶西湖龙井,要今年狮峰的新茶。”
他记得清清楚楚,琼姐以前总说龙井的清香最解腻,每次陪客户吃多了油腻的,回家都要泡一杯,还会给他也倒上,说 “你也喝点,刮刮油”。那时候一杯热茶下肚,连心里都是暖的。
服务生应声退下,包厢里瞬间静下来,只有墙上那盏仿古挂钟在滴答响。钟摆是铜制的小和尚,左右晃着,把时间一点点晃走。
张博涛把菜单推过去,手指在菜单边缘蹭了蹭,尽量让语气自然:“看看想吃什么?他们家松鼠鳜鱼是苏州师傅做的,酸甜口调得刚好,还有你喜欢的……” 他顿了顿,想起她爱吃的蟹粉豆腐,连忙补充,“还有蟹粉豆腐,现在正是吃蟹的季节,蟹粉都是现拆的,鲜得很。”
“随便吧。” 琼姐连菜单都没看一眼,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声音里的不耐烦藏都藏不住,“你点就行。”
张博涛的手顿在半空,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细细密密地疼。以前每次吃饭,琼姐都会捧着菜单仔细看,手指点着菜名跟他说哪个做法正宗,哪个食材新鲜 —— 她知道他是北方人爱吃面,每次都会特意点阳春面,还开玩笑说 “你们北方人是不是顿顿离不开面”。
也知道他爱吃甜,会点桂花糖藕,看着他吃得满嘴甜,笑着说 “你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可现在,她连菜单都不愿多瞧。
他默默把菜单收回来,报了几个她以前常点的菜,每说一个,都偷偷抬眼看她。可琼姐始终望着窗外,侧脸的线条在灯光下冷硬得很,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像是在忍着什么。
服务生拿着菜单出去后,包厢里的安静压得人喘不过气。张博涛攥了攥手心,鼓足勇气开口:“琼姐,你…… 是不是心情不好?”
琼姐这才转过头看他,眼神在他脸上停了两秒,像在评估一件商品,没半分温度:“还好,最近事多。”
“事多也得注意身体啊。” 张博涛往前倾了倾身子,语气里的急切连自己都没察觉,“我从新加坡回来那天就给你发信息,想约你吃饭,一直没收到回复。打电话也没人接,这都快一个月了……” 他越说越急,声音都有点发颤,“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担心了好几天。”
话没说完,就被琼姐冷冷的声音打断:“张博涛。” 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叫他 —— 以前她都叫 “博涛”,偶尔开玩笑叫 “小张”,从来没这么严肃过,“我是公司总经理,每天要处理的事很多。工作上的事,你打我办公室座机,秘书会处理。其他时间,我很忙。” 她顿了顿,尾音像冰锥一样扎人,“你最好不要总联系我。”
“为什么?” 张博涛愣住了,心口像压了块巨石,连呼吸都困难。他看着琼姐,眼里满是疑惑,“我们之间……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他想不通,去新加坡之前明明还好好的,临走那天晚上,琼姐特意请他吃日本料理送行,在寿司店小隔间里给她夹三文鱼,说 “到了那边好好照顾自己,别总熬夜”;送他到小区楼下时,还站在路灯下叮嘱 “路上注意安全,落地了报平安”。怎么才分开一个月,就变得像陌生人?
“误会?” 琼姐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突然笑了一声 —— 那笑声很轻,却没半点暖意,像碎冰撞在玻璃上,刺耳得很。她抬手理了理耳边的碎发,动作里满是被激怒的烦躁,指尖蹭过耳后的皮肤都带着不耐烦:“我再说一遍,我很忙,没功夫跟你扯这些有的没的。你没事就别总骚扰我,听懂了吗?”
“骚扰?”
这两个字像淬了冰的针,猝不及防扎进张博涛心里。他猛地一震,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一股血气 “轰” 地冲上头顶,平日里压着的温顺、讨好,瞬间被翻涌的倔强掀翻。
他一直以为,他和琼姐是不一样的 —— 他们不是普通上下级,有过深夜谈心,有过并肩走在街头的温暖,有过只有彼此才懂的小默契。可现在,她用 “骚扰” 两个字,把这一切都否定了。
“你说我骚扰你?” 他的声音发颤,尾音却带着股不服输的硬气,眼睛紧紧盯着琼姐,“琼姐,你以前不是这么说的!”
喉结剧烈滚动着,记忆里的碎片被狠狠撞开 —— 有次他加班到深夜,办公室只剩他一个人,琼姐特意留下来陪他,泡了杯热咖啡坐在旁边看文件,偶尔抬头跟他说几句话;他感冒发烧在家躺了两天,琼姐知道后,买了药和粥送过来,坐在床边看着他喝完才放心走;她还说过,最喜欢听他讲工作上的事,说他说起项目时眼睛发亮的样子,特别有活力……
话没说完,就被自己哽住了。那些曾被他反复咀嚼、藏在心底的温暖,此刻倒像是被人攥住的把柄,烫得他指尖发麻,连呼吸都带着疼。
“别老提以前!” 琼姐猛地提高声音,打断他的话,语气里的烦躁像要溢出来,像是被踩到了痛处。包厢里的空气瞬间凝固,挂钟的滴答声变得格外清晰,一下一下,在两人之间划开一道无形的鸿沟。
张博涛看着她紧绷的侧脸,心里的猜测像野草一样疯长,带着刺挠人的疼。他其实早就想问了 —— 从回来后找不到她,从在东山别墅看到那个男人开始,这个猜测就一直在心里盘旋,只是他不敢问,怕得到最不想听的答案。可现在,琼姐的态度像把刀,划破了他最后的侥幸。
“你是不是…… 有新男朋友了?” 他问得很慢,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声音里藏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琼姐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像是被这句话惊到,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声音冷得像冰:“没有。”
“没有?” 张博涛突然站起来,椅子腿重重撞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在安静的包厢里格外刺耳。他盯着琼姐的眼睛,里面翻涌着失望、愤怒,还有一丝连自己都没发现的委屈:“那前天晚上,在东山别墅小区门口,那个开兰博基尼的男人是谁?”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沙哑,胸口剧烈起伏着,“我亲眼看见他从车上下来,走到你身边,抱了你,还吻了你!我就在后面的车里,看得清清楚楚!”
那天他特意去东山别墅等琼姐,从午后的暖阳等到暮色漫过肩头,终于盼来了她的身影 —— 可身旁跟着的人,让他预想中所有重逢的场景都碎了。
她站在黄色兰博基尼旁,笑得明媚又张扬,和他记忆里那个温和的模样判若两人。
接着,男人从驾驶座下来,一身定制西装衬得身姿挺拔,风度翩翩地走到她身边,自然地揽住她,低头在她额头落下一吻。
张博涛当时僵在车里,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几乎喘不过气,那画面却像烧红的烙印,死死刻在脑子里,怎么也挥不去。
琼姐猛地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像被戳穿了秘密,随即那慌乱就被怒火取代。她 “嚯” 地站起来,风衣下摆扫过桌面,带得一个茶杯晃了晃,杯里的水溅出来,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水渍,差点摔下去。
“张博涛!你居然跟踪我?” 她的声音又尖又利,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满是愤怒和难以置信,“行,既然你都看见了,我也不瞒你了!” 她深吸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着,像是在压抑情绪,“他是我新交往的男朋友,怎么了?”
“怎么了?” 张博涛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疼得喘不过气。他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女人,以前的温柔、体贴,此刻都变成冰冷的碎片,扎得浑身疼。
他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哀求:“你喜欢他吗?”
“当然喜欢!” 琼姐像被点燃的炮仗,语速又快又急,语气里满是炫耀,“他英俊潇洒,幽默风趣,还特别懂我,跟他在一起我觉得很开心!不像跟你……”
她没说下去,但那未尽的话像刀子一样扎进张博涛心里 —— 不像跟你在一起,只有平淡和拮据,没有惊喜,没有体面。
张博涛慢慢坐回椅子上,肩膀垮了下来,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他眼神里的光一点点熄灭,从最初的期待、急切,到后来的疑惑、愤怒,现在只剩下浓浓的失望。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那我们…… 是不是就结束了?”
他其实早就知道答案,可还是想问,像在做最后的挣扎,盼着能从她嘴里听到不一样的话。
琼姐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 —— 或许是愧疚,或许是不忍 —— 但最终只是别过脸,语气缓和了一点,却更伤人:“博涛,我一直把你当弟弟看。” 她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想把话说得委婉些,却还是像刀子一样扎人,“你是个实在人,性格也好,有时候看着你,我会觉得…… 有点同情,有点想保护你。但这不是爱,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 张博涛猛地抬起头,眼眶有点发红,却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他看着琼姐,声音里满是不解和委屈:“我只知道,我对你是真心的!琼姐,我是真心爱你的!”
他不懂什么是爱,只知道看到好吃的会想给她带,看到好玩的会想跟她分享,加班时会想她有没有按时吃饭,生病时会想她有没有照顾好自己 —— 他以为这就是最纯粹、最真诚的爱。
“真心?” 琼姐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突然提高音量,甚至气得跺了一下脚,长靴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震得人耳朵发疼。
“你跟我说真心?张博涛,你给我送过一件像样的礼物吗?” 她伸出手腕,上面戴着块碎钻镶嵌的女士手表,在灯光下闪着耀眼的光,“罗永彬送我的这个表,抵你半年的工资!他前几天给我买的包,十几万,眼睛都没眨一下!下个月我生日,他说要去三亚包游艇庆祝,邀请一堆朋友一起玩,你能做到吗?”
她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起伏着,眼神里满是不屑:“你光说爱我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能让我在朋友面前抬起头吗?能给我想要的生活吗?”
张博涛怔怔地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手里还攥着那个装斑斓糕的保鲜盒,此刻却觉得无比沉重。
他想起自己每个月的工资,除去房贷水电费、生活费,剩下的钱只够买些小礼物 —— 她生日时,他攒了两个月钱买了条金项链,她当时笑着说 “很好看,我很喜欢”;情人节时,他买了束玫瑰,她还说 “浪费钱,不如买吃的”—— 那些曾经让他觉得温暖的细节,那些他以为的 “喜欢”,此刻都变成了笑话。
他一直以为,他们的感情是纯粹的,不掺物质,不看重身份,只要真心相待就够了。
他以为琼姐看重的是他的踏实、努力,以为她跟那些看重物质的女人不一样 —— 原来从始至终,他都没看清过她,也没看清过他们之间的感情。
琼姐说完,抓起沙发上的包甩到肩上,转身就往外走。
“琼姐!” 张博涛连忙站起来,想去拉她,声音里带着点慌乱,“饭还没吃呢……”
“不吃了。” 她头也没回,声音从门口传过来,带着一丝决绝,“我还有事。”
玻璃门被推开又关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张博涛追出去时,只看见停车场里一辆黑色轿车正缓缓驶离,尾灯在夜色里拉出两道红色的光带,很快就消失在巷口。
晚风吹过来,带着深秋的凉意,吹得他打了个寒颤 —— 风里没有了梧桐叶的清香,只剩刺骨的冷。
他站在原地,看着那扇紧闭的玻璃门,里面透出暖黄的灯光,桌上的龙井应该已经泡好了,正散着淡淡的清香。可他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掏走了一大块,连呼吸都带着凉。
张博涛慢慢走回包厢,重新坐在椅子上。桌上那壶龙井已经凉了,茶水在壶里泛着淡淡的黄绿色,没了之前的清香。
他想起琼姐刚才说的话,想起那个开兰博基尼的男人,想起自己每个月刚够生活的工资。
原来,不是一个阶层的人,连相爱都没资格吗?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难道只有满足了物质欲望,才有资格谈爱吗?
挂钟的滴答声在空旷的包厢里回荡着,像是在嘲笑他的天真。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把整个城市都裹了进去,只有巷口那盏路灯还亮着,在地上投下一个孤零零的影子 —— 那影子跟他一样,在秋夜里透着说不出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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