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
凝香殿死寂如墓。白日的喧嚣与杀伐仿佛被浓稠的夜色吞噬，只余下风声穿过檐角，发出呜咽般的低啸。巡逻侍卫的脚步声比平日更加沉重、更加频繁，如同敲打在人心头的丧钟。空气中那股甜腻的香气似乎也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形的、绷紧的肃杀之气。
影十三如同一尊石像，隐在后院假山最深邃的阴影里，与黑暗融为一体。他呼吸绵长细微，心跳被压制到最低，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冰封般的光泽，死死盯住游廊下那个黑黢黢的孔洞。
容姑姑的丝帛，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头。子时三刻，西北角，孔洞下，一人。这是邀请，还是审判？他反复回忆着容姑姑递出丝帛时的每一个细节——那看似平静无波的眼神深处，是否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那迅速闭合的房门，是出于谨慎，还是……恐惧？
他没有选择。要想揭开凝香殿最深的秘密，要想找到确凿的证据，这可能是唯一的机会。纵然前方是刀山火海，他也必须去闯。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漫长如年。影十三的感官提升到极致，耳中捕捉着方圆数十丈内最细微的声响：远处宫墙上传来的梆子声、更夫拖沓的脚步声、殿内隐约传来的、仿佛压抑着痛苦的细微呻吟（是那个替身？）、以及……逐渐接近孔洞的一道几不可闻的、如同落叶拂过地面的脚步声。
来了！
影十三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他看到一个纤细的身影，披着深色的斗篷，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滑到游廊下，停在那个孔洞前。正是容姑姑。她没有点火折子，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面朝着影十三藏身的方向，微微点了点头。
影十三深吸一口气，如同狸猫般从阴影中滑出，落地无声，瞬间便到了容姑姑面前三尺之处。两人在黑暗中对视，彼此只能看到对方模糊的轮廓和眼中微弱的反光。
没有言语。容姑姑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随即，她俯下身，双手在孔洞边缘几块看似普通的石头上，以一种奇特而迅捷的顺序按动。
“咔哒……扎扎扎……”
一阵极其轻微、几乎被风声掩盖的机括声响起。孔洞下方，一块与周围地面颜色完全一致的石板，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匍匐通过的、向下延伸的黑洞。一股阴冷潮湿、带着浓重土腥味的寒气，立刻从洞中涌出。
容姑姑率先俯身钻了进去，身影瞬间被黑暗吞噬。影十三毫不迟疑，紧随其后。他刚进入洞内，头顶的石板便迅速合拢，将最后一丝微光也彻底隔绝。
绝对的黑暗。绝对的死寂。只有彼此压抑的呼吸声，和脚下踩着湿滑泥土的细微声响。通道狭窄低矮，必须弯腰前行，空气污浊，带着陈年霉烂的气息。
容姑姑在前引路，她的脚步很轻，却异常坚定，显然对这条密道极为熟悉。影十三紧跟在后，心中惊疑不定。这条密道绝非寻常排水通道，其构造精巧，机关隐秘，显然是多年前精心修建的逃生或秘密联络通道。容姑姑如何得知？她究竟是谁的人？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出现一点微光。通道开始向上倾斜，尽头是一间仅容三五人站立的简陋石室。石室一角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灯焰如豆，勉强照亮了四周粗糙的石壁。这里似乎是密道的一个中转点。
容姑姑停下脚步，转过身，掀开了斗篷的兜帽，露出一张保养得宜、却带着深深疲惫和忧虑的脸。她看着影十三，目光复杂，低声道：“时间不多，长话短说。”
她的声音依旧柔和，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知道你是谁，影十三。”容姑姑开门见山，“我也知道，你为何而来。”
影十三心中剧震，但脸上依旧古井无波，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我不是曹宏的人，”容姑姑继续道，语速很快，“我侍奉的，是孙德海孙公公。”
果然！影十三心中暗道。赵无影的情报和运作起了作用！孙德海果然将手伸进了凝香殿！
“孙公公早已察觉曹宏与西域妖人勾结，图谋不轨。”容姑姑眼中闪过一丝愤恨，“奈何曹贼势大，爪牙遍布，孙公公只能暗中布置。我潜入这凝香殿已有三年，就是为了查清这‘贵人’的底细和曹宏的阴谋！”
“你查到了什么？”影十三终于开口，声音沙哑。
“那殿中的‘贵人’，根本就是个赝品！”容姑姑语气肯定，“他是曹宏不知从何处找来的、与陛下容貌极其相似的替身，由那个黑袍妖人（她提到黑袍人时，声音带着恐惧）用邪术和药物控制，模仿陛下言行！真正的陛下……恐怕早已遭了毒手！”她说到这里，声音哽咽，显然对皇帝仍有忠义之心。
影十三心中冰冷，这与他们的猜测完全吻合。
“寿辰之日，曹宏必会让这替身现身，接受朝拜，然后……恐怕就要行那李代桃僵、篡逆夺位的滔天罪行！”容姑姑握紧了拳头，“我们必须阻止他！”
“如何阻止？”影十三问。
“证据！”容姑姑目光灼灼地看着影十三，“我知道你们手上有曹宏通敌的证据！孙公公需要那份证据！只要证据在手，孙公公便可在寿辰当日，联合朝中尚有良知的忠义之士，当众发难，揭穿曹宏的阴谋！”
影十三沉默。让李寻欢将如此重要的证据交给孙德海，风险极大。孙德海是敌是友，尚在未定之天，他若临阵倒戈，或将证据据为己用作要挟，后果不堪设想。
容姑姑似乎看穿了他的疑虑，急道：“我知道你信不过孙公公！但眼下别无他法！曹宏在宫中经营多年，党羽众多，若无孙公公的兵权和宫内势力相助，你们就算有证据，也根本近不了金銮殿！只会白白送死！”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说出一个更惊人的消息：“而且，据我观察，那黑袍妖人近日似乎在加紧对替身进行某种最后的‘稳固’仪式，寿辰之期，可能比我们知道的还要提前！或许就在明后两天！时间不多了！”
提前？！影十三心头一紧。这绝对是至关重要的情报！
“这条密道，”容姑姑指向石室另一侧一个更隐蔽的洞口，“通向西苑太液池畔的一处废弃水榭。那是唯一相对安全的出口。你们的人，必须尽快从此处潜入接应！我会在殿内设法制造混乱，牵制守卫。”
她将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小卷轴塞到影十三手中：“这是凝香殿最新的守卫分布图和换岗时间，还有那黑袍人日常活动的规律。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影十三接过卷轴，触手冰凉。容姑姑的眼神充满了决绝和恳求，不似作伪。她冒着灭族的风险传递情报，似乎真的将全部希望寄托在了他们身上。
“我如何信你？”影十三最后问道，目光如刀。
容姑姑凄然一笑：“信不信由你。我一家老小的性命，都攥在曹宏手里。我若背叛孙公公，同样是死路一条。如今，我只想为陛下尽忠，为这天下除此国贼！除此之外，我已无路可走。”
她的话，合情合理，将自身的困境与目标捆绑在一起，增加了可信度。
影十三不再犹豫，将卷轴贴身藏好，沉声道：“消息，我会带到。如何决断，由外面的人定夺。”
容姑姑松了口气，点点头：“快走吧！”她指了指那个出口。
影十三不再多言，转身钻入那个通向水榭的洞口，身影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容姑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脸上的决然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忧虑和疲惫。她喃喃自语：“但愿……这一步没有走错……”她吹熄油灯，石室重新陷入黑暗，她也迅速循原路返回凝香殿。
影十三在狭窄潮湿的密道中快速穿行，心中思绪万千。容姑姑的情报至关重要，但孙德海这个变数，让整个计划充满了不确定性。他必须尽快将消息送出去！
一刻钟后，他感到前方有微风拂面，带着水汽的清新。出口到了！他小心翼翼地拨开洞口伪装的水草和藤蔓，钻了出去。
外面是太液池一个极其偏僻的角落，一座半塌的水榭孤零零地立在岸边，四周芦苇丛生，寂静无人。夜空中有几颗疏星，月色朦胧。
影十三确认四周安全后，从怀中取出一个寸许长的竹管——这是狐影门最高级别的紧急传讯工具“蜂鸣笛”。他将竹管含入口中，运起内力，吹出一种人耳几乎无法察觉、但能传出极远的特殊高频音波。
音波如同涟漪般扩散出去。接下来，就是焦灼的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池面平静无波。影十三的心渐渐沉了下去。难道外面的接应出了变故？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希望时，远处芦苇丛中，传来三声间隔特定的蛙鸣！
是约定的信号！
影十三心中狂喜，立刻以两声短促的鸟鸣回应。
片刻后，一个如同水鬼般的身影，悄无声息地从水中潜出，滑到水榭之下。正是负责在外围策应、精通水性的赵无影！
“十三！你没事吧？”赵无影压低声音，难掩激动。
“没事！有紧急情报！”影十三快速将容姑姑所述——替身真相、黑袍人存在、寿辰可能提前、以及孙德海介入的意图和密道出口信息，言简意赅地告知赵无影，并将那个守卫分布图卷轴交给他。
赵无影听得脸色连变，意识到事态严重性远超预期。“寿辰提前？孙德海？此事关系重大，必须立刻禀报汪前辈和李公子定夺！”
“你快回去！我继续潜伏殿内，见机行事！”影十三果断道。
赵无影重重点头，不再多言，如同游鱼般再次潜入水中，消失不见。
影十三望着他消失的方向，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消息已经送出，剩下的，就是在这龙潭虎穴中，等待最终的决战。他抬头望向凝香殿的方向，那座华丽的殿宇在夜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气息。
山雨，真的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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