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离开东海之滨，转而向西，踏上了返回咸阳的归途。空气中的氛围悄然发生了变化。离帝国的权力中心越近，那份属于开拓与祭祀的松散感便愈发稀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形的、日益绷紧的张力。
秦始皇的銮驾变得更加封闭，皇帝露面的次数明显减少。随行的太医令神色日渐凝重，出入御驾的频率增高。一些敏锐的重臣，如李斯、赵高，他们的身影活动得更加频繁，眼神交换间带着难以言喻的深意。整个车队仿佛一头感知到首领衰弱而暗自躁动的兽群。
林昭的轺车依旧在队伍中段。他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历史的巨轮正隆隆作响，碾向那个命定的岔路口。
一日中途休整时，蒙毅策马来到林昭车旁，屏退左右，低声道：“先生通晓医理，近日陛下圣体欠安，咳喘不止，御医束手。先生……可有何良策？”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皇帝的健康，直接关系到帝国的稳定，也关系到他们所有人的命运。
林昭心中一震，知道关键时刻即将来临。他谨慎回答：“未见陛下天颜，不敢妄断。然咳喘之症，成因繁多，或外感风寒，或内腑失调。需望闻问切，方可斟酌。”
蒙毅沉吟片刻：“我会寻机安排。然宫廷之事，错综复杂，先生务必谨慎，任何言语方剂，皆需经由我手。”
林昭点头，明白这是蒙毅对他的保护，也是一种控制。他下意识摸了摸内袋的医疗包，里面的抗生素已所剩不多，这是他对抗历史洪流最直接的武器，也是可能引发更大风暴的惊雷。
是夜宿营，林昭正对着一卷竹简发呆，思考着可能面对的病症及抗生素的适用性和风险，帐帘被轻轻掀开。
是蒙雪。
她端着一碗羹汤，神色间带着担忧：“兄长言道陛下抱恙，军中气氛肃杀。我见先生连日忧思，特备此汤，聊以安神。”
林昭心中微暖：“多谢姑娘。”
蒙雪放下汤碗，却没有立刻离开。她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先生，我近日……心中总觉不安。仿佛有黑云压城，风雨欲来。兄长虽不言，但我能感觉他亦心事重重。”她抬头看向林昭，眼中有着依赖和信任，“先生通晓星轨，可知……前方是吉是凶？”
看着她清澈眼眸中的忧虑，林昭几乎想将沙丘之变的历史和盘托出。但他不能。他只能委婉道：“天象示警，荧惑虽暂退，然余波未平。世事如舟行激流，吉凶难料，唯谨慎持重，或可觅得一线生机。”他顿了顿，补充道，“无论发生何事，姑娘务必紧随蒙将军左右，勿要轻离。”
这近乎直白的提醒让蒙雪脸色微白，她聪慧异常，已然听出弦外之音。她用力点点头：“雪，明白了。先生亦请万事小心。”她深深看了林昭一眼，方才离去。
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复杂沙丘，
又行数日，车队终于抵达了沙丘宫。
这座位于赵国旧地的行宫，远不如咸阳宫巍峨，在苍茫的平原上甚至显得有些孤寂寥落。宫墙斑驳，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压抑气息。历史在此地沉淀的重量，几乎让林昭感到窒息。
入驻行宫的过程安静得可怕。甲士林立，戒备森严，所有随行人员都被严格限制了活动范围。一种山雨欲来的死寂笼罩着一切。
秦始皇的病情明显加重了。偶尔从深宫中传出的剧烈咳嗽声，撕破夜晚的寂静，令人心惊肉跳。御医们进出更加频繁，脸上带着绝望的神色。李斯和赵高的身影，如同幽灵般，更常出现在御榻之侧。
林昭被安置在一处偏殿，距离主宫不远不近。蒙毅来看过他一次，面色凝重如水：“陛下病势沉疴，恐……先生，若此刻进献药石，你有几分把握？”
林昭感到喉咙发干。他知道，历史的判决时刻到了。使用抗生素，或许能挽救秦始皇的生命，但必将彻底改变历史，引发的因果反噬难以想象。不使用，则一切按原轨迹进行，但他或许将永远被困在这个时空，目睹接下来的血腥政变和乱世。
“若无把握，宁可不为。”蒙毅盯着他，语气沉重，“天意若此，非人力可强挽。然……”他话未说尽，但林昭明白，那未尽之语里包含着对帝国未来的担忧，以及对扶苏命运的考量。
就在此时，一名内侍匆匆跑来，声音带着哭腔：“蒙将军！蒙将军！陛下、陛下咳血昏厥！太医令说……说恐就在今夜了！”
蒙毅脸色骤变，猛地看向林昭。
林昭的心脏狂跳起来，血液冲上头顶又瞬间冰冷。没有时间犹豫了！
他猛地从医疗包中取出最后那点珍贵的、用防水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抗生素粉末，塞入一个早已准备好的、用来装丹药的小玉瓶里。
“此药……或有一线生机！”林昭将玉瓶塞给蒙毅，声音因紧张而沙哑，“需以温水化开，速速喂服！此乃我师门秘制，或可抑制体内邪毒痈疡！但能否起效，尽人事，听天命！”
蒙毅紧紧攥住玉瓶，目光如电般扫过林昭的脸，仿佛要确认他话中的真伪。最终，他重重一点头，转身如风般冲向那座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宫殿。
林昭僵立在原地，浑身冰冷，听着蒙毅远去的急促脚步声，感觉自己仿佛抽空了所有力气。
他做了。他终究还是插手了。
窗外，沙丘的夜空漆黑如墨，不见半点星光。只有行宫内摇曳的火把，投下幢幢鬼影。
历史的河流，在此刻，被一枚来自未来的药丸，猛地推向了完全未知的岔道。
而林昭的脑海中，那朵量子玫瑰的幻影骤然变得无比清晰，花瓣妖娆绽放，却又仿佛由无数破碎的时空裂痕构成。
剧烈的头痛和恶心感排山倒海般袭来，他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在地。
因果反噬，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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