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还没到,井口已经冒出了冷气。我蹲在边上,手里攥着那柄最破的锈剑,剑尖轻轻点地,像是在等什么人来收账。
账本上的“井底开门”四个字早没了,可那股劲儿还在,顺着脊梁往上爬,跟有人拿冰筷子敲你后脑勺似的。我吐了口唾沫,正好落在剑刃上,锈渣子“滋”地化了一小片,露出底下一道暗纹——是个“引”字,和师父写借据时的笔锋一模一样。
我咧了下嘴:“老头子,你这算盘打得比我还精。”
铜钱还挂在耳垂上,热得发烫。我把它摘下来,贴在眉心,缺角那儿猛地一震,像是被谁从背后推了一把。东北方向,瘴气翻滚得厉害,可偏偏那块地方,雾里透出一线光,细得像根针,扎进眼里生疼。
“行吧,”我把铜钱塞回耳朵,“你指路,我走路,咱俩谁也别赖账。”
一脚踏进幽冥谷,脚底就像踩进了烂泥潭。不是软,是黏,每走一步都得把鞋往外拔一下,鞋底还发出“啵唧啵唧”的响,活像踩在谁的舌头上面。四周静得很,连风都没有,可耳边却嗡嗡作响,像是有小孩在远处哼歌,调子歪得离谱,听着听着就让人想挠脑袋。
我咬破指尖,在掌心画了个归墟印。血刚落,七柄锈剑虽没带在身上,可胸口那股劲儿突然活了,顺着经脉往下窜,最后全堆在脚底。我抬腿往前一迈,脚下青石板“啪”地亮了一下,浮出个北斗虚影,第二步落下,又亮一块。
七步走完,地面连成一条光道,直通谷心。
尽头是个大坑,坑沿一圈全是抓痕,深浅不一,长短交错,拼起来竟是个五芒星阵。可东北角断了,裂口处黑气缭绕,像是被人用刀硬生生剜掉一块肉。
“难怪账本只显半张脸。”我冷笑,“敢情你们搞装修也不整明白?”
我抽出锈剑,剑身往缺口一送。刚碰上地皮,大地猛地一抖,一股阴风从裂口喷出来,吹得我眼皮直跳。紧接着,一只白骨巨手破土而出,五根指头比房梁还粗,中间那根直冲我天灵盖抓来。
我往后一仰,差点坐地上。鞋底刚离地,头顶“轰”地一声,碎石乱飞。再看那手,五指扣进岩层,硬生生抠出五个深洞,还在往下陷。
“好家伙,这是要给我安个顶灯?”
话音未落,一道青影从天而降,算盘横空砸出,珠子崩射如雨,正中巨手指节。几颗打在关节缝里,骨头“咔”地错开一截,动作顿时慢了半拍。
司徒明落在我身侧,青衫飘着,右袖一甩,琉璃镜片映出星河流转。
“别愣着!”他声音不大,可字字砸在地上,“补阵!”
我没废话,反手就把锈剑插进缺口。剑身刚没入一半,地面“嗡”地一震,五芒星完整闭合,血光从缝隙里渗出来,照得人脸发紫。
巨手怒吼般一甩,整条臂骨从地底拔出,足有十丈长,腕骨处挂着半截腐烂的锁链,哗啦作响。它抡起断指当棍子,兜头朝我砸来。
司徒明一步跨前,右手撕开衣袖,整条手臂瞬间化作星砂流转的光柱。他低喝一声,身形骤散,归墟剑灵真身显现,手中长剑由星光凝成,一斩而下。
剑气如银河倒卷,将巨手拇指齐根斩断。
断裂处喷出黑雾,雾里传出笑声,尖细癫狂,带着回音:“陈无咎……你补得好啊……补得真好……”
我盯着那黑雾,冷声道:“夜无痕?”
笑声戛然而止。
司徒明落地时踉跄了一下,左臂星辉黯淡,几乎看不见光丝流动。他抬手扶了下琉璃镜,声音哑了几分:“这不是普通阵法。”
“哦?”我蹲在阵眼边,手指抹过剑柄,“那是啥?”
“噬魂阵。”他说,“以活人精魄喂养冥狱凶兽,等它睁眼,整个青州都会变成它的胃囊。”
我挑眉:“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他没答。
我回头看他,却发现他盯着阵眼的眼神有点怪,像是在看一件旧物,又像是在躲什么。
“你以前镇压过它?”我问。
他沉默片刻,只道:“我曾……亲手埋过它一次。”
我笑了:“那你现在站这儿,是来收利息的?还是来还债的?”
他抬手,戒尺惯常的力道敲在我额头上:“记住,若见灯火燃起,立刻离开。”
“灯?”我嗤笑,“上一回有人让我别信灯火,这回又让我见灯就跑,你们一个个的,说话能不能痛快点?”
他没理我,只盯着那裂口。黑雾还在涌,可这次不再是乱飘,而是开始旋转,越转越密,中间隐隐浮出一张脸——半边是孩童模样,半边是银发说书先生的残相。
夜无痕的声音从雾里钻出来:“无咎啊,你补全了阵眼,可知道……谁才是真正的阵眼?”
我冷笑:“你要是再玩谜语,我下次就把你做成算盘珠子。”
话音未落,脚下血光猛地一涨。五芒星阵全亮,中央浮现出一行符文,正是师父笔迹,写着一个“引”字。
我盯着它,忽然开口:“司徒明。”
“嗯。”
“师父让你守我,是不是也让你……防我?”
他没动。
风停了。
黑雾旋得更快,那张脸越来越清晰,嘴角咧开,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牙。
司徒明终于抬手,指尖划过归墟剑柄,低声:“你若成了阵眼,我就斩你。”
我哈哈一笑:“行啊,那你可得趁早动手,别等我真开了归墟,反手把你炼成账本封皮。”
他没笑。
我也没笑。
血光映在我们脸上,忽明忽暗。
就在这时,地面再度震动。不只是裂口,整个五芒星阵的每一道刻痕都在蠕动,像是有东西在下面爬。黑雾中伸出一根指骨,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
更多白骨从裂缝里钻出,关节咔咔作响,拼接成模糊人形,跪伏在阵外,头颅低垂,像是在朝拜。
司徒明左臂的星河几乎熄灭,可他仍站在原地,手按剑柄,目光死死盯着那团旋转的黑雾。
我蹲在阵眼中央,锈剑插在身前,血光顺着剑身往上爬,快要碰到我的手指。
黑雾中的脸忽然转向我,轻声说:
“你听见井底的声音了吗?”
我眯起眼。
的确——
地底深处,传来极轻的敲击声。
一下,两下。
像是有人在用算盘,敲三下柜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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