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的余温还没散尽,沙粒已覆上桃酥残渣。
我蹲着,手还悬在半空,指腹蹭了蹭耳垂上的缺角铜钱——它不烫了,也不颤了,安分得像是终于还清了最后一笔死账。归墟剑插在身前,锈得像个废铁桩子,可剑尖偏就不肯塌,直挺挺指着西北,像根认准风向的破旗杆。
就在这当口,肩头一沉。
一只鹰落下来,翅膀带血,尾羽焦黑,爪子勾着半截青铜链。它没叫,也没扑腾,就是那么直挺挺地站着,眼珠灰白,像是飞到这儿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死了。
我伸手取下它爪间的信笺。
纸是镇魂司专用的玄纹令纸,背面印着罗盘图腾。正面五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墨里掺了血,晕成一片:
**战神神魂异动**
字底下还有半行没写完的痕迹,像是笔尖突然断了,或者写字的人被什么东西打断了手。
我认得这笔迹。
赵无锋那家伙,平日里连批公文都讲究“横平竖直”,如今这字却像被人拿刀刻出来的,透着股拼死传话的狠劲。
鹰尸在我肩头晃了晃,关节咔地一响,整具躯体从内往外泛起青光,转眼化作一堆细碎的青铜粉末,簌簌落在沙上,堆成个小小的坟包。
我低头看着那堆粉,忽然笑了。
“你倒是比你还守规矩。”我拍了拍肩头的灰,“死了都不肯落地脏地。”
我把信折成小方块,塞进账本夹层。动作很慢,一页页翻过去,指尖扫过那些陈年旧账:三年前苏红袖当的绣金腰带,写的是“暂押”,后面没写赎回日期;两个月前赵无锋赊的三坛烈酒,记的是“挂账待结”;就连师父最后一次来铺子,偷走的半包蜜饯,我也记了一笔“道人陈某欠五文”。
现在这些字还在,可人呢?
一个烧成灰,一个沉进阵底,一个把自己炼成桃酥里的残念,还有一个……正握着罗盘,在皇城盯着自己快要炸开的脑子。
我合上账本,轻轻拍了拍。
“别急,”我说,“快轮到你们了。”
话音刚落,归墟剑猛地一震。
不是嗡鸣,也不是轻颤,是那种从地底深处拔出来的动静,像是谁在沙下拽了根铁索,哗啦一声,把整把剑从土里给抽了出来。
它浮在半空,剑身依旧锈迹斑斑,可那层锈皮开始往下掉,一块块剥落,露出底下暗金色的“咎”字。剑尖缓缓转动,对准西北方向,然后——
唰!
一道剑痕划过沙滩,深约三寸,笔直如尺量,从我脚前一直延伸出去,尽头消失在浪花里。
我盯着那道痕,没动。
但我知道它什么意思。
当年司徒明教我算命格时说过:“剑走一线,即是天机。”
现在这剑自己划了条路,那就是命。
我弯腰,将账本重新别回腰间,扣紧了最后一颗布扣。海风吹过来,衣摆鼓起,左耳铜钱叮地一响,像是算盘敲到了第三下。
该走了。
我迈步,一脚踏进那道剑痕。
脚底沙子滚烫,像是刚被雷劈过。胎记突然抽了一下,不是疼,是热,一股暖流顺着脊背窜上来,直冲脑门。我抬眼望向皇城方向,远处天际线忽然裂开一道口子——
黑烟升腾。
不是寻常烟火,也不是战火狼烟。那烟柱扭曲着往上卷,形状诡异,一圈圈盘旋而上,竟和龟甲碎片上的裂纹一模一样。更绝的是,它升到半空时,还微微抖了两下,像在模仿某种符咒的走势。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烟。
它不是求救信号,也不是示威。它是标记。
就像有人拿根炭笔,在天地之间画了个箭头,写着:**来这儿,事儿在这儿。**
我扯了扯嘴角。
“行啊,”我说,“还挺会打广告。”
归墟剑在我身侧悬着,剑尖稳稳锁住那道黑烟。我往前走,它也跟着移,不前不后,就那么飘着,像个认主的老伙计。
身后浪涛拍岸,潮声一阵接一阵。我走出十几步,忽觉脚下一滞。
低头一看,刚才那道剑痕竟在发光。淡金色的纹路从沙中浮现,蜿蜒向前,越走越亮,仿佛整片海滩都被这道线点燃了。再往前几步,脚下沙土微震,龟甲碎片从怀中发烫,贴着胸口滚了一圈。
我停下,摸出那片碎壳。
裂纹清晰可见,正与空中黑烟的走向完全重合。不仅如此,那纹路还在动,像活的一样,缓缓旋转,指向同一个方向——皇城龙脉偏移的节点。
原来如此。
赵无锋的罗盘、师父的遗言、司徒明临散前的提醒、归墟剑的指引……所有人所有物,全在这条线上等着我。
我不是被逼上路的。
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终点的人。
我收起龟甲,继续走。
风更大了,吹得我几乎睁不开眼。玄色短打猎猎作响,账本在腰间晃荡,每走一步都撞一下胯骨,疼得我直咧嘴。可这疼让我清醒。
我不再是那个躲在柜台后装睡的掌柜。
也不是非得等到别人倒下才肯拔剑的废物。
我现在走路,是因为我想走。
因为我记得每一个替我扛过刀的人,都再没机会迈出下一步。
海风卷着咸腥味扑面而来,远处黑烟仍未消散。归墟剑悬在我肩侧,剑刃轻颤,像是随时准备出鞘。
我抬起手,摸了摸耳垂上的铜钱。
“这次,”我说,“我不赊账了。”
话音落下,脚下剑痕骤然炽亮,如同燃起一道金线,直通天际。
我迈步,踩上那道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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