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彰大会的热浪尚未完全平息,第二天的畜牧科办公室,已恢复了往日的秩序与平静,只是空气中似乎还隐约残留着一丝不同以往的、对廖奎悄然升起的敬意。张振山坐在办公桌后,正埋头处理着积压的文件,听到敲门声,头也不抬地应了声“进来”。
廖奎推门而入,脚步沉稳。他走到办公桌前,站定,语气恭敬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请示意味:“科长。”
张振山这才抬起头,看到是廖奎,严肃的脸上线条柔和了些许,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有事?”
廖奎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微微前倾身体,双手自然垂在身侧,用一种商量的口吻说道:“科长,是这样。昨天场里不是发了点奖金嘛,我和小薇商量了一下,想……想跟您请个假,去一趟嫩江县。”
“哦?”张振山放下手中的钢笔,身体向后靠了靠,露出了些感兴趣的神色,“去嫩江?打算去干什么?”他的问话很自然,带着领导对下属的常规关心。
廖奎早就打好了腹稿,此刻说起来条理清晰,理由充分:“主要有三件事。一是想看看县里的书店或者废品收购站,能不能淘换到几本专业些的兽医书。咱们科里就秦技术员那儿几本老书,很多新情况都找不到参考,我想着多学点,以后猪号、马号再遇到疑难杂症,也能多点办法。”他首先提到了工作和技术提升,这是最能打动张振山,也最冠冕堂皇的理由。
“二是,”他语气稍顿,带上了一点属于年轻丈夫的、略显不好意思的实在,“小薇说想买点好些的针线和布料。您也知道,我们那点布票,也就够补补旧衣服,这次发了点奖金,她想买点结实耐磨的布,把家里那些破得实在不像样的衣服被褥好好缝补一下,再扯点零头布,给狗蛋(指李香兰的孩子,暗含对未来自己孩子的期待)做件小褂子。”这个理由充满了生活气息,合情合理,展现了普通家庭过日子的朴素愿望。
“第三嘛,”廖奎笑了笑,显得更加务实,“就是想去县里的大供销社看看,有没有咱们农场小卖部没有的零碎东西,比如好点的酱油、味精,或者偶尔能碰上的水果罐头什么的,改善改善生活。这次也算是……沾了组织的光,犒劳一下自己。”
他给出的三个理由,从公到私,从工作到生活,层层递进,每一个都站得住脚,完全符合一个刚刚立了功、得了奖励的年轻职工,想要借此机会提升自我、改善家庭生活的正常心理和合理需求,没有丝毫引人怀疑的破绽。
张振山听着,脸上的笑意渐渐加深,最后甚至难得地露出一个颇为欣慰的笑容。他伸出手指虚点了点廖奎,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和亲近:
“好!应该的!这点要求算什么!这次你们两口子立了大功,给场里避免了天大的麻烦,杨场长和雷连长私下里都夸你们,说你们是难得的好苗子,稳定,可靠,心里有数!”他显然心情极好,对廖奎的请求满口答应,“去吧!放你们两天假!路上注意安全,早去早回。”
说着,他直接拿起笔,从旁边扯过一张信笺,大笔一挥,写了一张准假和同意外出的条子,签上自己的名字,递给了廖奎。
“谢谢科长!”廖奎双手接过条子,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感激和喜悦。
“嗯,去吧。买书是正事,别光顾着改善生活,技术也得跟上。”张振山最后还不忘叮嘱一句,体现着长辈和领导的双重关怀。
廖奎再次道谢,这才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手中那张薄薄的纸条,此刻却重若千钧。它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假期批准,更是一张通行证,一道护身符。通往外部世界、获取更多信息和资源的大门,因为他们在此次危机中做出的正确选择和张振山由此产生的更深信任,而悄然开启了一条缝隙。
这第一步,走得稳健而完美。
清晨,天色微熹,第七农场通往嫩江县的土路上,一辆拖着挂斗的“东方红”拖拉机正“突突突”地颠簸前行。廖奎和谢薇坐在挂斗一侧,身下垫着厚厚的干草,随着车辆的起伏微微摇晃。这是场里去县里拉化肥的车,他们正好搭个顺风。
路两旁的景致,与农场内部单一的田垄和荒原渐渐有了不同。开始出现更多连绵起伏的矮丘,一片片白桦林和柞树林点缀其间,偶尔能看到规模小得多的村庄,土坯房聚集在一起,房顶冒着细细的炊烟。田间劳作的农民身影也多了起来,远远望去,如同移动的黑点。这景象,比之农场那种高度组织化、半军事化的氛围,多了几分属于传统农耕的、略显散漫的生气。
拖拉机轰鸣着,卷起漫天黄尘,开了约莫两个多小时,前方地势渐趋平缓,房屋也变得密集起来。中午时分,嫩江县的轮廓终于出现在视野里。
与农场驻地相比,县城无疑要“繁华”得多。虽然同样是低矮的平房为主,但终于有了像样的一条主街——坑洼的柏油路两旁,分布着邮局、挂着红字招牌的国营饭店、门面稍大的百货商店,以及挂着白底黑字牌子的县革委会、派出所、卫生院等机构。街上行人明显增多,自行车铃铛声、马车轱辘声、以及偶尔传来的、压低了声音的、农民用土篮子蹲在街边卖鸡蛋或山货的私下交易(这种行为在当时属于“投机倒把”,受到严格限制,但仍在地下存在)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带着紧张感的、压抑的嘈杂。墙壁上刷满了“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打倒一切牛鬼蛇神”等标语,墨迹淋漓,有些是新刷上去的,有些已经斑驳。
两人在县城入口处谢过司机,跳下了拖拉机。双脚踩在略显坚硬的柏油路面上,看着眼前人来人往的景象,竟有片刻的恍惚。农场里日复一日的劳作、潜伏的危机与压抑的政治氛围,与眼前这虽然粗糙却带着一丝扭曲生活气息的场景,仿佛是两个世界,却又被同一种无形的力量紧紧束缚。
但他们敏锐的观察力立刻提醒他们,表象之下,本质未变。街道墙壁上,那些刺目的标语和口号,墨迹新旧不一,无声地宣告着时代的主题。派出所和县革委会门口,有戴着红袖章、表情严肃的人员在注意着过往行人。那种无形的、紧绷的弦,同样笼罩在这座边境小城的上空,甚至因为人口更密集、机构更齐全而显得更加具体。
他们默默地将这条主街的布局、主要机构的位置,尤其是邮局、县革委会、派出所和卫生院,牢牢刻印在脑海里。这些地方,在未来某个时刻,或许都会成为关键的信息节点或需要规避的风险点。
腹中传来饥饿感。两人对视一眼,朝着那家招牌上写着“嫩江国营饭店”的店面走去。
掀开厚重的棉布门帘,一股混杂着油烟、饭菜和消毒水味道的热气扑面而来。店面不大,摆着七八张油腻的方桌,已经坐了不少人。墙壁上挂着“为人民服务”的标语和毛主席像。服务员是个穿着白围裙、脸色淡漠的中年妇女,正拿着抹布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柜台。
他们找了个靠墙的角落坐下。墙上的小黑板用粉笔写着今日供应:猪肉白菜饺子(三两粮票,两毛钱),素面(二两粮票,八分钱),炒土豆丝(一毛钱,收粮票半两),高粱米饭(按两收粮票和钱)。
“四两饺子,一份炒土豆丝,二两高粱米饭。”廖奎对走过来的服务员说道,同时递过去相应的钱和全国粮票。
服务员接过,瞥了一眼,没说话,转身朝后厨窗口喊了一声,然后将一张写着号码的小纸条扔在桌上。
等待的间隙,他们安静地观察着四周。邻桌是几个穿着劳动布工装、像是工厂职工的汉子,正就着炒花生米低声说话,偶尔抿一口散装白酒;另一桌是一对带着孩子的农民夫妻,孩子眼巴巴地望着别人桌上的饺子。各种声音、气味、景象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特定年代下真实而压抑的社会剖面图。
饺子端上来了,个头不小,面皮略厚,但馅料还算实在。炒土豆丝油光锃亮,带着股锅气。这是他们来到北大荒后,第一次在“外面”的馆子吃饭。味道谈不上多好,但这份属于正常市井生活的、久违的体验,却让两人心中生出些许难以言喻的感慨。
他们慢慢地吃着,感受着这短暂而真实的“烟火气”,但内心深处却无比清醒。
站在嫩江县的街头,置身于这久违却又带着特殊时代印记的喧嚣之中,他们知道,采购书籍、布料和改善生活的零碎,只是此行的明线。利用这次难得的外出机会,更仔细地观察这个外部世界,探寻任何一丝可能对未来“制造身份”有用的线索或渠道,才是他们心底真正的、绝不能宣之于口的暗线。
第一步,已经迈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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