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行春寒裹着碎雪灌进草垛缝时,王二婶正蹲在暖穴井边搓洗尿布。
她抬头望了眼铅灰色的天,搓衣板“咔嗒”掉在冰面上——七日了,焚书那日烧红的云早散得干干净净,可日头仍像被湿布蒙着,连影子都淡得像团雾。
“二婶子,听说铁律寨的老执刑在灶房里说——”隔壁张嫂端着半盆冻硬的萝卜凑过来,声音压得像耗子啃墙,“说天不晴是因为咱们烧了‘镇灾经’,得重立焚台,拿三牲血祭……”
王二婶的手在冷水里猛地一缩。
她想起上个月小孙子出疹子,是苏首领派静童送来的紫草膏;想起存烬姑娘教她在屋檐下挂草绳接雪水,说比井水解渴。
可老执刑那套“书魂显灵”的话,又像根刺扎进后颈——当年她男人被山贼砍断腿,是跪在天禄阁前求了三卷《护生经》,才换得守烬子派个小书童来施药。
“当啷”一声脆响。
两人同时转头,见痛母扛着块半人高的青灰砖从巷口过来。
砖面用炭笔勾着歪扭的画:枯瘦的妇人蜷在粮窖里,怀里护着三个光屁股娃娃。
痛母的左眼蒙着旧布,另一只眼亮得像淬了火:“苏首领让我巡寨,二婶子,你当年饿极了啃过榆树皮吧?来跟大伙儿说说。”
王二婶喉头动了动。
张嫂的萝卜“咚”地掉进井里,溅起的冰碴子打在她脸上:“我……我阿爹冻掉过三根手指,在雪地里扒了半宿才找到块破毡子……”
铁律寨的晒谷场上,月光刚爬上老槐树杈时,痛母的砖前已围了二十多号人。
老执刑缩在角落,手里的旱烟杆抖得火星直落——他分明看见,那个总把“书魂在上”挂嘴边的赵阿公,正抹着眼泪比划:“我儿子被当‘献火童’烧死那年,他才七岁啊!说什么‘童男血净’,净个屁!”
人群里突然爆发出抽噎。
王二婶挤到最前头,指甲掐进砖面的炭痕里:“我男人腿断那会儿,天禄阁的经卷堆成山,可他们说‘伤重难治,得等书魂显灵’!要不是苏首领带着药箱撞开庙门……”她突然哽住,举起裹着粗布的手,“你们看,我这手上的茧子,是给苏首领打下手熬药磨的!她教我认药名,说‘求人不如求手’!”
老执刑的旱烟杆“啪”地断成两截。
他望着那些被火光照亮的脸——从前总低着的头抬起来了,从前总抿着的嘴张开来了,连最胆小的小媳妇都攥着拳头喊:“我阿姊的血早喂了破书,我不烧!”
草庐的窗纸被风雪拍得“哗啦”响时,守烬子正盯着陶碗里的小米粥。
存烬的手还搭在碗沿,指节冻得发红:“阿爹,喝一口吧,这粥里加了北行新种的甜根,是苏首领特意让人送来的。”
守烬子没动。
他望着窗外被雪压弯的竹枝,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生锈的锁:“你母亲临死前……手里攥着半块糙饼。”存烬的手一抖,陶碗险些落地。
他的目光穿过她,落在墙根的旧木箱上——那是存烬娘的陪嫁,当年藏着十七袋米的粮窖钥匙,就塞在箱底的破棉布里。
“她藏粮是死罪,可她救了十七个孩子。”守烬子的喉结滚动,“我守了二十年书,却连她最后一口水都喂不上。”
存烬突然蹲下来,把脸埋在他膝头。
她的眼泪透过粗布裤管渗进去,烫得守烬子一颤:“阿爹,北行的录真院收活人的故事。你看,抄祸在整理《救荒策》,火皮在学认字,连律傀师都开始记活人的规矩了……”
第二日清晨,存烬推开草庐门时,只看见雪地上一行深浅不一的脚印。
她顺着脚印跑到录真院门口,正撞见守烬子站在“伪训焚炉”前。
他怀里的焦边信笺被风吹得翻卷,最上面那行字被雪水洇开:“吾焚书半生,今知书不必焚,人才需燃。”
“要投吗?”燕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抱着一摞竹册,发间沾着未融的雪粒。
守烬子的手指在信笺上蜷起又松开,最终一扬手——信笺打着旋儿落进炉里,火舌舔过“书不必焚”四字,腾起一缕青灰。
“旧典问难人?”守烬子冷笑,“你们要我当唱反调的?”
燕迟把竹册放在炉边,竹片相撞发出细碎的响:“北行的新政要是经不起问难,那和你们当年的经卷有什么两样?苏芽说,怕我们变成你们——变成只信死规矩,看不见活人哭的。”
守烬子望着炉中跳跃的火苗,突然想起存烬娘断气前的眼尾。
那时她也是这样笑着,说:“别让活人教死书。”他伸手接住一片落雪,雪在掌心化出个水洼:“什么时候开始?”
“等你想通。”燕迟拍了拍他肩膀,转身往谷墙走去——苏芽正站在那里,盯着说书砖网出神。
说书砖上的“我想知道”四字已连续出现三日。
苏芽的指尖抵着砖面,血视能力翻涌时,眼前浮起一缕淡金色的残念,像根被风吹散的蛛丝。
那是《礼音律》焚尽时逸出的执念,借百姓的疑惧又活了过来。
“设问灯阵。”她转身对割舌童和静童道,“钟奴辨音,痛母辨心,有惑必答。”
首夜的问灯阵前,三百人排成长龙。
王二婶第一个踏砖:“为何能活?”钟奴的铜钟“嗡”地一响,静童在羊皮卷上记下:“因为我们互相救。”
张嫂抹着泪问:“谁该被罚?”苏芽接过笔:“该罚那些把人当祭品的,不是被祭的。”
最后一个发问的是火皮。
他的手在砖上蹭了又蹭,声音轻得像叹息:“我算不算害过人?”
苏芽的笔尖悬在半空。
她想起火皮从前举着朱砂笔在经卷上画咒,想起他红着眼烧《救荒策》时说“这书教人抗粮”。
此刻他的指甲缝里还沾着炭灰——那是他跟着抄祸学认字时磨的。
她落下笔:“算。但你现在能问,就不算了。”
火皮盯着那行字,突然蹲下来。
他的肩膀抖得像筛糠,喉间发出压抑的呜咽。
静童递过炭笔,他抹了把脸,在砖角歪歪扭扭添了句:“我要学认字。”
抄祸发现《天工辑要》异常的那晚,医庐里飘着浓浓的药香。
他的手指停在某页,盲杖重重敲了下案几:“苏首领,这页纸背有东西。”
苏芽的血视扫过纸背,瞳孔微缩——极淡的朱砂符线盘成锁链,正是前朝“禁知咒印”。
凡触此书者若生疑,便会梦魇缠身。
她转身对老周头道:“去产房拿消毒药汤,把全卷泡透。”又对静童道:“找接生钳来。”
老周头愣了:“接生钳?那是剪脐带的——”
“以生破死。”苏芽的指尖敲了敲钳头,“让这些锁链尝尝活人的力道。”
当夜,十七名读过《天工辑要》的人同梦。
他们梦见自己被锁链捆在黑屋里,突然听见婴儿的啼哭。
锁链“咔嚓”断裂,有个赤足的身影牵着他们往光口跑,越跑越暖,越跑越亮。
火皮是第一个醒来的。
他摸过床头的炭笔,在墙上写下歪扭的“人”字,又添了个“活”字。
守烬子出现在医庐外时,天刚蒙蒙亮。
他怀里抱着本残破的手札,封皮上的“焚书名单”四字被磨得发白。
苏芽推开门,见他把本子轻轻放在门槛上,转身要走。
“你不烧它,就是新火。”她喊住他。
守烬子脚步微顿。
他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低声道:“昨夜我梦见她……她说,米比经重。”
话音未落,谷口突然传来惊呼。
苏芽和守烬子同时转头,见说书砖网自发亮起,掌印纹路游移着,最终汇聚成三个歪斜的大字——“别——忘——我。”
与此同时,千里外的旧京废墟,那口铜钟第四次嗡鸣。
余音里,不知谁家的娃娃突然咯咯笑起来,声音脆得像敲碎的冰。
燕迟站在谷墙上,望着录真院新挂的木牌。
牌上“录真院”三字是他亲手刻的,墨迹未干。
他摸了摸袖中叠好的首校大典流程,听见身后传来苏芽的脚步声。
“第七日了。”她望着渐亮的天色,“该准备了。”
燕迟笑了。
他望着谷里渐渐热闹的炊烟,望着录真院门口排起的交“活书”的长队,突然觉得这春寒,似乎没那么冷了。
(录真院正式开院第七日的晨雾里,燕迟摸着袖中刻好的玉牌,听见谷外传来马蹄声——九寨代表的车驾,已过了寒水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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