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第五年,守律花第九次谢落。
花瓣未如往年般缓缓飘零,而是整朵整朵地枯黑、碎裂,在无风的西苑中簌簌坠下,如同被无形之手强行掐灭的魂火。
叶脉里流淌了三年的律文骤然停滞,仿佛一条奔涌的江河突遭寒霜封冻,再不见一丝流动的光痕。
线清踏进昭雪祠时,脚下青石已泛出龟裂纹路,阴气自地底翻涌而上,带着腐朽与崩解的气息。
她指尖命纹丝轻颤,银光几近熄灭——那根曾能测魂定契的命线,如今竟感应不到任何回应。
“香灰记录中断三日。”她低声开口,声音在空荡的祠堂中回荡,“陛下……已有三夜未至。”
她快步走向赎籍台,袖中《清明总录》自行翻页,停在最底层那行伪装成系统归档的数据栏。
前三百六十五组分析记录整齐排列,每一组都标注着“频率稳定,共振持续”。
可从昨日起,数据戛然而止。
没有更新,没有异常提示,甚至连系统自动生成的空白条目都没有。
就像有人突然忘了去点燃那盏灯。
线情指尖发冷。
她调取地脉震频图谱,瞳孔骤缩——冥途边界正出现周期性塌缩波动,每塌一次,无名碑便黯淡一分,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在一点点抹去它的存在。
“不是自然衰减……是侵蚀。”她咬牙,“是‘遗忘’在吃她。”
她猛地抬头望向冥途深处。
沈青梧早已不是人,也不是鬼,她是意识化律的存在,是幽冥结界的锚点。
可再强的法则,也敌不过“无人记得”四个字。
断言便是此刻现身的。
他立于听律之墙前,残臂焦黑,佛眼浑浊,却仍死死盯着那面刻满律令的石壁。
墙背的细痕仍在——横为晨,竖为暮,斜勾为缺席。
可那些曾整齐排列的计数,如今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化、剥落,如同被风吹散的墨迹。
“她在消失。”断言沙哑道,“不是魂飞魄散,是被‘不存在’吞没。”
他闭目,冒死启“逆听之耳”——那是禁忌之术,以自身神识为饵,潜入法则崩解的间隙,捕捉即将湮灭的残音。
刹那间,万千虚响涌入脑海。
风声、雨声、脚步声……还有那一声极轻极淡的低语,几乎被虚空吞噬:
“若无人记得我曾为人……我便不该为律。”
断言浑身剧震,佛心几近碎裂。
他终于明白了。
沈青梧的存在,并非仅靠对审判之责的执念维系。
她需要双重锚定——一是她自己不肯放手的“我是谁”,二是至少一人对她“沈青梧”这个名字的记忆与确认。
前者仍在。
她仍是那个冷静近乎天道的幽冥守序使,仍在无声裁决万魂。
可后者动摇了。
萧玄策三夜未至,三夜未触碑前香灰,三夜未踏过那条青石长廊。
于是,她开始怀疑——若连他都不再记得她曾活过,她为何还要留在这里?
断言当即破指,以佛骨为引,在护律结界最深处刻下四字:“勿忘本名”。
金光乍现,灰金波动微微一振,仿佛濒死之人咳出一口气。
可仅仅一日后,塌缩再度加剧。
“不够……”他跪在墙前,额头抵地,“一个名字救不了她。她要的是‘被记住’,不是‘被呼唤’。”
线清听完,沉默良久。
忽然转身,取出一片《清明长卷》残片——那是当年沈青梧亲手书写的判魂名录,早已焚毁大半,只剩一角残存。
她将残片浸入孤灯灯油。
火焰骤然一跳,由橙黄转为幽蓝,灯芯之上浮现出一幕画面:
冷宫,残雪未消。
一名女子倒在血泊中,衣襟染红,面容苍白。
下一瞬,她猛然睁眼,眸光如刀,直穿宫墙,望向乾清宫方向。
唇动,无声。
线清屏息,反复回放,直到第十遍,才终于从口型中辨出那句遗落之语:
“若你来迟,我便只做鬼。”
那一刻,线清如遭雷击。
原来她的等待,早在重生睁眼的瞬间就开始了。
不是等他来救,不是等他相认,而是等他来确认——她不是一段冤魂,不是一个符号,不是一个可以被轻易抹去的名字。
她是沈青梧。
而她所等之人,至今不知自己是答案。
线清指尖颤抖,将残片从油中取出,却发现灯焰已开始不稳,火光摇曳,明灭不定,仿佛随时会熄。
她冲出昭雪祠,望向乾清宫方向——
孤灯将熄。
无名碑几近透明,轮廓模糊,如同即将消散的雾。
她就真的,只做鬼了。春分第五天,西苑的夜风凝滞如死水。
萧玄策本在乾清宫批阅边关急报,忽觉心口一窒,仿佛有根无形之线被人从深处猛地抽紧。
他指尖顿住,朱笔滴落,在奏章上洇开一团刺目的红。
抬头望向昭雪祠方向——那一片漆黑沉寂中,竟有阴气如潮翻涌,自地脉蒸腾而起,将半边天幕染成灰金浊色。
“不对。”他低语,眉峰骤锁。
那不是寻常鬼煞作乱,而是法则崩塌的前兆。
是结界核心……在瓦解。
他起身拂袖,龙袍未披全,便已大步踏出殿门。
侍从惊呼追赶,却被他一声冷喝止于阶下:“退下!违令者斩!”
一路疾行,宫灯无风自灭,青石长廊两侧槐树枯枝摇曳,似无数伸抓的手臂。
越近昭雪祠,空气越是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深渊边缘。
待他推门而入,眼前景象令帝王瞳孔骤缩——
孤灯将熄,火苗细若游丝,颤巍巍悬于灯芯之上,随时会断。
无名碑几近透明,轮廓模糊,如同被时间抹去的旧梦。
碑面浮尘堆积,香炉冷灰三日未动,连供奉的守律花都化作了黑烬,簌簌坠落如灰蝶。
“沈青梧。”他唤了一声,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无人应答。
但他知道她在。
就在那即将溃散的灰金波动里,在那濒临湮灭的律文残痕中——她还在坚持,只为等一个确认。
可他已经迟了三夜。
三夜未至,三夜未燃灯,三夜未触碑。
他以为秩序自有其轨,以为她既成律,便不会消。
他错得离谱。
她不是神明,也不是纯粹的法则化身。
她是人变的鬼,是执念凝成的光。
而光,需要被看见,才不灭。
萧玄策沉默片刻,忽然抽出腰间佩刀——那是先帝所赐,镇国之刃,从未轻出鞘。
寒光一闪,掌心裂开深痕,鲜血汩汩涌出。
他不顾痛楚,一把按上无名碑,血迹洒落碑面,刹那间轰然燃起!
灰金火焰冲天而起,灼得祠堂四壁震颤,听律之墙上的律文纷纷亮起,仿佛万魂齐诵。
火焰中央,一道虚影缓缓浮现——素衣广袖,眉目清冷,眸光如冰刃直刺人心。
沈青梧。
她看着他,眼神没有悲喜,只有审视,像是在衡量一个失信之人是否还有资格站在她的边界。
“朕不准你走。”萧玄策咬牙,声音沙哑如铁磨,“你说过,只做鬼也要等我来迟——可朕来了,你倒要逃?”
他另一手探入怀中,取出一只小巧瓷瓶,早已蒙尘,却始终贴身携带。
瓶身刻着极小的字:七月初三,安神定魄汤。
当年她重伤垂死,他命太医秘制此药,欲亲自送去,却被政变突起拦于宫门之外。
待他平乱归来,她已“暴毙”冷宫,药未成送,成了他藏了十年的心病。
他将药瓶轻轻置于碑前,跪了下去,双膝砸地有声。
“七月初三,朕送过你一次活路。”他仰头看她虚影,目光如钉,“你还欠我一个回头。”
话音落下,火焰猛然一颤,仿佛天地呼吸停滞。
紧接着,无名碑体“咔”地一声,裂开一道细微缝隙。
一滴温热液体缓缓渗出,顺着碑面滑落——像泪,像血,又像某种沉睡千年的生命终于流出了第一滴心跳。
风停了。
灯,还未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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