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传司的吏员还没走，神学院的值房便响起一声哀嚎。
“啊？老道我也要去？！”
清山道长手中的浮尘差点脱手，一张老脸皱成了苦瓜，唱起调。
“老道今年五十二，半截身子入了土，剩下这把老骨头，漂洋过海搞传……传销？不对，是宣传！”
他对面，须发皆白的清微道长眼皮都没抬：“你不去，难道让贫道与清阳师兄去？”
清阳道长比清微还年长几岁，如今多在静修，不怎么管事。
清山被这话一噎，算起来，两位师兄确实比他年纪还大，他这年轻的，反而没了推脱的底气，但他心里也一万个不想去啊！
神学院进修的课程已经让他颇为费神，头发都白了不少，如今还要去南方各地各村宣传，得是想让他走着过去，躺着回来？
自神尊降世以来，以雷霆手段整合各方庙观，收了寺庙道观名下隐匿的田产，解散依附的佃户，又将许多为逃避赋税而剃度出家的人遣返归俗。如今留下的，才是真心向道礼佛之人。
他们被集中到这新设立的神学院，一面要学习闻所未闻的“新思想”，一面还要重新修纂经卷典籍，去除其中不合时宜，带有血腥或歧视的旧义，以契合神尊倡导的新教义。
这对清山这等老修来说，不啻于一场地震风暴。
“师兄，你看，这等开拓进取、宣扬道场的重任，合该是年轻人历练的大好机会。”
“不如让静言那小子带队前去？他们年轻，精力旺盛，正是扛起责任的时候……”
他越说越觉得有理。
清微道长闻言，缓缓抬起头，扫过清山那张挤眉弄眼的脸。
他慢条斯理地放下登记表册，然后，迅速抄起了靠在香案边的扫帚。
“贫道看你是皮痒了！” 清微道长声音阴森，“上坑师兄，下坑徒弟，清山啊清山，你这算盘珠子都快崩到祖师爷脸上了！”
“哎哎哎！师兄！师兄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清山见势不妙，连忙起身，那看似老迈的身躯此刻灵活得像只狸猫，一个滑步就躲到了柱子后面。
“祖师爷在上看着呢！你可不能动怒，有伤天和啊师兄。”
清山探出半个脑袋，嘴里喊着祖师爷，脚下却时刻准备着闪避。
“上次你说帮贫道去地里施肥，贫道以为你难得懂事了，转眼就霍霍贫道种的青菜。”
“可师兄你也吃到肚子了。不能怪我！”清山反驳道。
“上上一次说看贫道抄书辛苦，帮贫道一把，谁想到你…你竟然把贫道上好的墨条搜刮的一干二净，一块也没给贫道留下，还有那根符笔，至今不见个影儿！”
“师兄，这我就不得不说了，师弟我帮你抄书咋还能让我自个掏钱买墨！没有这样道理啊！”清山那叫一个理直气壮。
清微道长手持扫帚，步步逼近，气笑道：“好好好……那让祖师爷看着正好！看看他这不成器的徒孙是如何做事的！”
“一天天自己不着边，还说静言！静言都被你带坏了！”
“他才多大？你这就想把担子全甩给他？美得你！”
“师兄此言差矣！” 清山一边绕着柱子转圈，一边振振有词，“贫道这分明是给年轻人机会，这叫……叫下山历练。对，下山历练。想当年咱们不也是这么过来的？正所谓，你不扛担子，我不扛担子，道场的未来谁扛担子？”
“我让你扛担子！” 清微道长戒尺一挥，带着风声。
“我看你是想躲清闲！还下山历练，你当贫道不知你那点心思？静言那孩子摊上你这么个师父，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师兄冤枉啊！贫道一片公心，日月可鉴。”
清山脚下生风，躲得那叫一个行云流水，嘴里还不忘占便宜。
“再说了，师兄年纪大了，火气别这么旺，小心嘴上长泡……哎哟！”
他光顾着嘴上跑马，没留意脚下，被绊了一个趔趄。
清微道长瞅准机会，戒尺就挥了过去。
“师父！师叔！宣传司来催问名单了！” 一个年轻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几分急切。
追打的两人动作瞬间一僵。
清微道长收住戒尺，狠狠瞪了清山一眼，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道袍，瞬间恢复了仙风道骨的模样，只是气息还有些微喘。
清山也赶忙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捋顺了胡须，仿佛刚才那个上蹿下跳的不是他。
进来通报的是静玄，他瞧见堂内气氛微妙，师叔清山道袍下摆还沾点灰，师父清微道长手持戒尺，面色微红，心下顿时明了七八分。
两个老顽童又开始了鸡飞狗跳的日常。
清微道长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清山，最后落在静玄身上，语气不容置疑：
“静玄，你来得正好。此次随官吏宣扬道场，由你师叔清山真人亲自带队。你，及门下表现优异的弟子，一同前往，好生辅佐你师叔，不得有误！”
清山：“……”
静玄：“……徒儿，明白。”
出征的将士已经开拔，获准调任的官吏，则定于三日后出发前往。
沈佩乐在自己房间内，默默整理行装，将几件常穿的衣服与日常用品仔细叠放进行囊。
房门“哐当”一声被猛地推开，带着一阵疾风，沈母罗伊珍闯了进来，脸上罩着一层寒霜。
“你这个不孝女！”
她胸口起伏，指着沈佩乐，声音因愤怒到极致而颤抖，眼圈泛红。
“你调任去那海外荒岛一事，为何不与家里商量？！”
“若非你弟弟方才说漏了嘴，你难道就打算这般悄无声息地走了？”
“你眼里还有没有这个家，还有没有我这个娘！”
沈佩乐动作一顿，将手中一件官服轻轻放下，转过身看向情绪激动的母亲，声音放得轻缓：“娘，我若事先告知于您，您肯让我去吗？”
罗伊珍被问得一噎，她当然不会同意！
在这白玉京待得好好的，天子脚下，神尊近前，多少人求之不得。
非要跑到那蛮荒偏远的海岛去，风吹日晒，能有什么出息？
简直就是自毁前程！
但她不能这么说，只是愈发气恼，色厉内荏地斥道：“再怎么说，我也是你娘！这么大的事，你一声不吭就自己定了，如今真是翅膀硬了！”
她说着泪水涌了出来，带着被最亲之人背叛的痛楚。
“……你去那么远的地方受罪受苦，人生地不熟，娘能不担心吗？”
见母亲泣不成声，沈佩乐心头一软，睫毛颤了颤，垂落下来，遮住了眼中的情绪。
她上前一步，带着歉意柔声道：“是女儿考虑不周，事先未与娘商议，惹娘生气担忧了，是女儿的不是。”
见她服软，罗伊珍语气缓了许多：“知道错了就好。父母在，不远游。你这就去给道场吏部言明，不愿调任了，想要留在白玉京。”
沈佩乐抬起眼，执着的看向母亲：“娘，调任之事，我已应下，吏部文书已备，岂能出尔反尔？这次前往海岛，也是女儿自己主动求来的机会……”
“为什么？！”罗伊珍不可置信，“白玉京不好吗？礼部的差事不体面吗？你为什么非要跑到那等蛮荒之地去受苦！”
“娘，去那边不是受苦。那里的人迫切需要道场拯救，需要明理！”
“天下需要明理的人多了，凭什么要我的女儿去！”
罗伊珍几乎是嘶喊出来，她冲到沈佩乐前，双手抓住沈佩乐的手，通红的眼睛逼视着女儿。
“音音，你跟娘说实话，你是不是……是不是为了躲开樾哥儿，躲开这桩婚事，才非要离开？！”
沈佩乐疲惫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与解引樾无关。即便没有他，我也去定了。”
“我不信！”罗伊珍用力摇头，泪水涟涟。
“自从入了道场，你的心就野了！你忘了你舅舅是怎么没的吗？就是在外奔波，染了时疫……你一个女儿家，要去那种地方，万一……你让娘怎么活？！”
她捶打着胸口，悲痛欲绝。
“娘，道场不是从前。我们有医官，有丹药，有灵兽护卫，安全无虞。”
“安全？哪有什么万全！”罗伊珍根本听不进去，她抓住沈佩乐的手，语气哀求。
“音音，算娘求你了，不要去。你留在白玉京，安安稳稳的，娘立刻就去回绝解家，咱们再也不提婚事了，好不好？娘只要你平平安安待在身边……”
看着母亲如此卑微的恳求，沈佩乐心如刀绞，但她知道，此刻的退让，意味着永远的困守。
她轻轻却坚定地抽回手，声音哽咽：“娘，您要我平安，我理解。可您想过吗？若没有道场，若我还是那个困在后院，任人拿捏的沈家小姐，我们的平安又在何处？是像当初那样，眼睁睁看着家族败落，任人欺凌而无还手之力吗？”
她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白玉京悬浮的点点灵光。
“道场给了我力量，给了我不用依靠任何人也能站立于世的底气。现在，道场需要我去更需要的地方，我若因贪图安逸而退缩，那与落井下石之人，又有何异？”
“你……你竟拿我们跟那些小人比？！”罗伊珍被这话刺伤了。
“女儿不敢。”沈佩乐转过身，眼神清亮决绝。
“女儿只是想走一条，能让更多女子不必再经历我们当年之苦的路。这条路或许艰难，但女儿必须去。”
她走到母亲面前，缓缓跪下，行了一个大礼。
“女儿不孝，让母亲担忧。但此行，势在必行。请母亲……恕罪。”
沈母看着跪在眼前，脊背却挺得笔直的女儿，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她所有的担忧、恐惧、规劝，在她这看似恭敬实则毫不妥协的女儿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口，只是颓然地后退两步，坐在椅子上，任由泪水无声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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