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瑞金并没有立刻开口。
他微微垂着眼睑，目光落在面前的茶杯上，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杯壁，仿佛在掂量着刚才刘长生那番话语的重量。
沉默持续了大约十几秒，但这十几秒在众人感觉中却无比漫长。
沙瑞金终于缓缓抬起头，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刘长生那张严肃而紧绷的脸，掠过赵达功冷静审视的眼神，在高育良的脸上稍作停留，最后与田国富焦虑而不甘的目光，以及李达康铁青着脸的神情交汇。
随后语气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客气，转向依旧站立的刘长生：“长生同志，请先坐下。站着说话太辛苦，我们坐下来，平心静气地谈。”
沙瑞金没有急于反驳，也没有表现出被冒犯的愠怒，而是用一句看似关心的话，巧妙地打断了刘长生发言后形成的强大气场，试图将会议的节奏重新拉回常态。
刘长生目光闪烁了一下，与沙瑞金平静的眼神对视了片刻，最终还是缓缓坐了下来，但腰板依旧挺直。
待刘长生坐下，沙瑞金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语气沉稳而有力，带着省委一把手特有的掌控感：
“刚才，长生同志、达功同志，还有之前发言的几位同志，都谈了很好的意见。”他首先肯定了发言的各方，姿态摆得很高，“谈得很深，也很透。特别是长生同志，用详实的数据，给我们敲了一记响亮的警钟，明确指出了当前我们汉东省经济发展面临的严峻形势和稳定局面的极端迫切性。这一点，我完全认同，也高度重视！”
“同志们反映的情况，是客观存在的。”沙瑞金继续说道，语气平和而理性，“股市的波动，投资商的观望，就业岗位可能受到的影响，这些都不是小事，都关系到汉东的发展大局，关系到人民群众的切身利益。对此，我们认真对待，绝不能掉以轻心。”
沙瑞金首先承认了问题的存在，试图缓和了现场的对抗气氛。
“对于长生同志提出的，关于省检察院反贪局在此次行动中暴露出的程序问题，”沙瑞金话锋一转，目光投向高育良，“育良同志刚才的表态很好，认识很深刻，行动也很迅速。省政法委牵头，对省检察院开展‘严守政治规矩、服从组织程序’的专题教育整顿，非常必要！我完全同意。我们党的力量就在于严密的组织体系和铁的纪律。任何工作，尤其是政法工作，必须把政治规矩和工作程序摆在首位，这一点绝不能含糊。”他顺势同意了高育良的提议，既回应了刘长生的要求，也强调了纪律的重要性。
接着，沙瑞金提到了最敏感的侯亮平问题：“至于侯亮平同志在这次行动中的具体责任问题……”他略作停顿，措辞极其谨慎，“国富同志，你们纪委可以先找他了解情况，重点是弄清楚行动决策的过程和依据。我们要对同志负责，既要严格要求，也不能轻易下结论。”他没有同意刘长生要求的彻底调查，而是用了了解情况这个更温和的表述，并且强调“对同志负责”，委婉地保护了侯亮平，没有将其直接推向被审查的境地，为后续可能的转圜留下了空间。
然后，沙瑞金挺直了腰板，声音提高了些许，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开始为会议定调，努力将话题和常委们的思想步骤引导回他设定的轨道：
“这里，我代表省委，再次明确几点！”他斩钉截铁地说道，“第一，省委之前做出的，关于大力发展高新技术产业、构筑汉东经济发展新优势的战略决策，绝不会因为任何困难和挑战而改变！省委对省政府抓经济、促发展的工作，将一如既往地给予高度支持！我们维护汉东省经济健康发展的决心，不会变！我们守住汉东省八千万人民幸福生活的初心，更不会变！”
他连续用了几个“不会变”，铿锵有力，试图重新凝聚共识，稳住发展这个大方向。
“在当前这个关键时期，”他目光扫过刘长生和赵达功，“我希望省委常委班子的所有同志，特别是政府的同志，能够坚定一心，把主要精力放在稳住投资商信心、推进重大项目建设上来！这才是当务之急！”
紧接着，他开始着力扭转关于反腐与发展的对立论述：“第二，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反腐倡廉与经济发展，绝不是对立的关系，而是相辅相成、相互促进的！”他的语气变得语重心长，“某些同志，可能出于对汉东经济发展形势的深切担忧，在反腐工作的具体推进上，有些操之过急，方式方法上值得商榷。但是，”他刻意加重了语气，“我们要看到，他们在主观上是为了打击腐败，维护公平正义，并没有什么原则性的错误！”
沙瑞金先给侯亮平的行动定了性——“主观无大错”，但“方式方法值得商榷”。
“省委对反腐败斗争的方向，绝不会动摇！对任何腐败分子零容忍的态度，也绝不会改变！”沙瑞金的声音带着斩钉截铁的力度，“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不论涉及到谁，是什么级别，省委都会坚决支持有关部门，一查到底，绝不姑息！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清除阻碍我们经济发展的毒瘤，才能为我们高新技术产业的发展营造一个清朗、干净、公平的环境！才能从根本上保证我们汉东人民的幸福生活，不会受到这些腐败分子的侵蚀和影响！反腐，是决定汉东省人民生活幸福和经济发展能否行稳致远的重要保障！”
沙瑞金将反腐重新拔高到保障人民幸福和保障经济发展的战略高度，试图在道理上重新占据制高点。
最后，沙瑞金针对刘长生最核心的“暂停”要求，做出了看似让步实则保留主动权的回应：“基于长生同志提出的，当前经济面临的特殊困难和稳定压倒一切的考虑，省委同意，对目前已经展开的、可能对经济运行产生较大影响的调查行动，进行暂时的、策略性的放缓。”
“但是，这种放缓，绝不是停止，更不是方向的改变！”沙瑞金的目光锐利起来，“这是省委出于维护汉东发展稳定大局的审慎考虑，是对反腐工作节奏和策略的一次必要调整！目的是为了确保经济运行的平稳，为我们后续更精准、更有效地打击腐败，创造更好的条件和更稳固的基础！”
沙瑞金努力地，一点一点地将常委会的节奏和话题方向，重新拉回到自己的把控之下。他的发言，有肯定，有同意，有强调，有调整，看似回应了各方的关切，也努力守住了自己的底线。
然而，当他环视全场时，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一些常委看向他的眼神中，除了以往的敬畏，还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怀疑和审视。赵达功先前那句“是不信任我们这些班子成员吗？”的质问，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并未随时间完全平息。那道无形的隔阂，似乎已经在部分人心中悄然画下。
今天的常委会，表面上看，沙瑞金凭借高超的政治技巧稳住了局面，没有让冲突彻底爆发。但深层次看，刘长生和赵达功代表的省政府，通过强硬表态，成功迫使沙瑞金在反腐节奏上做出了实质性让步；高育良则借机加强了对政法系统的掌控力度。唯有沙瑞金自己清楚，他对常委会的绝对把控力，在此一役后，已然有所下降。
会议在一种微妙而复杂的气氛中结束。
一众省委常委们神情各异地走出会议室，不少人感觉脑瓜子嗡嗡的，今天会议的转折和激烈程度，远超预期。
一向以和善稳健着称的刘省长竟如此激烈强硬，而常务副省长赵达功的言辞更是犀利如刀，沙瑞金最后的回应，虽保全了颜面，但明眼人都能看出其中的妥协。
刘长生没有像往常一样停留下来与沙瑞金做进一步的沟通，他面色沉静，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与赵达功低声交谈了一句，便率先起身，径直离开了会议室，赵达功紧随其后。这个细节，也无疑向所有人传递了明确的信号。
常委会上的消息很快传开。最感到震惊和挫败的，莫过于正在兴头上的侯亮平。他带领反贪局的同志们熬了一整夜，在汉东省四处出击，将刘新建供述的嫌疑人一个个突然逮捕，人困马乏却斗志昂扬，本以为会得到省委的肯定和进一步的支持，万万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行动合理性、合法性乃至程序性受到全面质疑的消息，甚至连他自己，都面临着被纪委“了解情况”的局面。
省委常委会的第一个拳头，就落到了这位“最积极”的反贪局长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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