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训练场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新抽的草芽从跑道缝隙里钻出来,嫩得能掐出水,被晨露一裹,像撒了满地的碎钻。陆铮站在看台边缘,左手扶着栏杆,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这是他受伤后第一次踏足训练场,熟悉的号子声、脚步声撞进耳朵,竟让他眼眶有些发热。
“慢点走,台阶滑。”沈念薇扶着他的右臂,目光落在他的左手上。为了今天出门,他特意穿了件宽松的军绿色外套,可左臂摆动时依旧带着不自然的僵硬,像生锈的合页。
陆铮摇摇头,视线早已被场地上的新兵吸引。二十几个穿着作训服的年轻人正趴在泥地里练匍匐,动作不算标准,裤腿沾满泥浆,却一个个咬着牙往前挪,喊杀声震得空气都在颤。他忽然想起自己刚入伍那年,也是这样趴在冰天雪地里,班长拿着木棍在旁边喊:“速度再快点!敌人的子弹可不会等你!”
“那是三排的新兵,刚下连没多久。”沈念薇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忽然指着队伍末尾一个小个子,“你看那个,爬得最慢,却最不肯放弃,昨天练到天黑还在加练。”
陆铮的目光定在那个小个子身上。年轻人的作训帽歪在一边,露出被汗水浸透的额发,爬过障碍时,膝盖在水泥地上磕出闷响,他却连眉头都没皱,手脚并用地往前冲,像只倔强的小兽。
“肘部没贴地,重心太靠后了。”陆铮下意识地开口,声音里带着惯有的严劲,“这样不仅慢,还容易伤腰。”
话音刚落,他忽然愣住。这话太自然,像刻在骨子里的本能,脱口而出时,才惊觉自己已经很久没这样“指点”过谁了。左手不自觉地抬起来,想去比划动作,却在半空停住——指尖还在微微发颤,连握稳拳头都要费力气,又凭什么去指点别人?
沈念薇察觉到他的僵硬,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他们排长昨天还说,想请你去给新兵讲讲匍匐要领呢。”
陆铮扯了扯嘴角,没说话。远处传来集合的哨声,新兵们迅速爬起来,列队站好,泥渍在作训服上晕出大片深色,像幅潦草的画。他忽然想起自己当年拿到第一个“优秀士兵”奖章时,父亲也是这样站在看台上,隔着老远,朝他敬了个不标准却格外用力的军礼。
“去那边坐坐吧。”沈念薇扶着他往看台的长椅走,怀里还揣着个布包,里面是她早上蒸的红糖馒头,“吴妈说你早上没吃多少。”
刚坐下,就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朝这边走来。是三排的王排长,陆铮过去带过的兵,此刻肩上扛着少尉军衔,见了陆铮,赶紧立正敬礼:“陆哥!您怎么来了?”
“过来看看。”陆铮回了个不标准的礼,左手还扶着栏杆没敢动。
王排长的目光在他左手上顿了顿,很快移开,语气热络起来:“正好!这帮小子匍匐总练不好,您给说说?他们早就想听您讲讲当年在边境演习的事了。”
陆铮刚要拒绝,就见那小个子新兵偷偷朝这边望,眼里闪着崇拜的光,像当年的自己望着老兵。他喉结动了动,忽然站起身:“我给你们示范个基础动作。”
“陆铮!”沈念薇赶紧拉住他,声音里带着急,“你的胳膊……”
“没事。”陆铮拍拍她的手,语气很稳。他走到场地边缘的空地上,脱下外套递给沈念薇,露出里面的白色背心——左臂的疤痕在晨光里格外清晰,却不再让人觉得刺眼,反而像枚特殊的勋章。
新兵们都停了动作,齐刷刷地看向他。陆铮深吸一口气,缓缓蹲下,左手撑地的瞬间,钻心的疼顺着手臂爬上来,冷汗瞬间浸透了背心。他咬着牙,没吭声,右手猛地发力,身体贴着地面向前滑出半米——这是匍匐最基础的“低姿”动作,过去对他而言易如反掌,此刻却像耗尽了全身力气。
“看到了吗?”他撑着地面站起来,声音有些发飘,却依旧洪亮,“肘部贴地,重心压低,利用腰腹发力,而不是光靠手脚……”
他一边说,一边用右手比划着要领,左手还保持着撑地的姿势,指缝里沾了泥土,却稳稳地没再颤抖。沈念薇站在看台上,看着他被汗水打湿的背心,看着新兵们眼里燃起的光,忽然觉得那道疤痕在晨光里泛着异样的光彩——那是历经伤痛却不肯弯腰的证明。
离开训练场时,陆铮的左臂已经抬不太起来了,却执意自己走。路过器械区时,他忽然停在单杠前,目光落在锈迹斑斑的杠面上。沈念薇知道,他以前最擅长单杠,能做二十个大回环,是全营的记录保持者。
“等好了,再破一次记录。”她轻声说,像在许愿。
陆铮转过头,阳光落在他脸上,把睫毛的影子投在眼下:“不止单杠。”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所有的,都要重新练回来。”
回去的路上,遇到不少熟人。张阿姨提着菜篮子从家属院出来,见了陆铮,笑着往他手里塞了个西红柿:“听说你去看新兵了?我家那口子说,你指点完,三排的匍匐速度快了一半呢。”
陆铮捏着温热的西红柿,忽然觉得左臂的疼痛都轻了些。原来有些价值从不需要靠勋章证明,能站在这里,能说出一句有用的话,就已经是在找回自己。
午饭时,陆铮胃口格外好,用左手握着勺子,虽然还慢,却稳稳地没洒出一粒米。吴妈端来刚蒸好的包子,特意多放了他爱吃的韭菜馅,看着他吃饭,眼角的皱纹都笑开了:“这才像个样子!前阵子看你茶不思饭不想的,我跟你爸都……”
话说到一半,她忽然捂住嘴,偷偷看了眼陆铮,见他没在意,才松了口气。沈念薇却注意到,陆铮握勺子的手紧了紧,嘴角却悄悄向上弯了弯。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陆铮靠在床头,沈念薇帮他按摩左臂,指尖划过疤痕时,忽然说:“今天王排长偷偷跟我说,想请你当他们排的‘编外指导’,每周去看一次训练就行。”
陆铮睁开眼,眼底闪着光:“他真这么说?”
“嗯,还说这是全排新兵的意思。”沈念薇拿出笔记本,翻到新的一页,“那我们的康复计划是不是该加一项?‘每周三指导新兵训练’?”
陆铮看着她认真记录的样子,忽然伸手,用左手轻轻碰了碰她的头发。动作很轻,带着生涩的温柔,却让沈念薇的动作顿住了。阳光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他的指尖还带着泥土的气息,却比任何时候都更让人安心。
“加进去。”他说,声音里带着笑意,“再加上一条——争取早日和他们一起训练。”
沈念薇低下头,在笔记本上写下这句话,笔尖划过纸面,留下清晰的痕迹。窗外的皂角树又抽出了新叶,翠绿的叶子在风中轻轻摇晃,像在为这个约定鼓掌。她忽然觉得,陆铮的康复从来不是一个人的战斗,那些训练场的号子声、新兵的喊杀声、家人藏在细节里的牵挂,还有她笔下的每一行记录,都在编织一张温暖的网,托着他,一点点回到属于他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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