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辰殿内,龙涎香的气息沉静而肃穆。南烁端坐于御案之后,朱笔悬停在一份关于北方春耕的奏折上方。
殿内只有纸张翻动的轻微声响和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张敬贤侍立在不远处,眼角的余光瞥见徒弟常德悄然入殿,无声地站在了殿柱的阴影里。常德微微垂首,双手拢在袖中,姿态恭敬,但张敬贤能感觉到徒弟身上那股极力压抑的紧绷感。
南烁并未抬头,笔尖在奏折上落下最后一笔朱批,才缓缓开口,声音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回宫路上可还安稳?”
常德立刻上前一步,在距离御案五步之遥处跪下,额头触地。
“回禀陛下,小殿下一路安稳回重华宫,只是……奴才有一事,需向陛下如实禀报。”
南烁将朱笔搁在青玉笔山上,发出清脆的“嗒”一声。他抬起眼,目光落在常德低伏的脊背上,深邃的眼眸里看不出情绪。“说。”
“奴才遵旨带小殿下从宁寿宫返回重华宫途中,在永寿宫西侧回廊,遇见了丽妃娘娘与五皇子殿下……。”
南烁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案上一枚温润的白玉镇纸。丽妃……南承瑜……这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允了丽妃见允堂,也料定她不会放过任何偶遇的机会。
继续听着常德说下去,说到那丽妃抱了允堂。
南烁捻动镇纸的手指停住了,这还不够,接着听了下去。
直到常德说完,整个紫辰殿陷入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南烁维持着端坐的姿势,面上依旧看不出喜怒。
然而,他手中那份刚刚批阅完、墨迹未干的奏折边缘,在他无意识收紧的五指下,发出轻微却刺耳的“嘶啦”声——坚韧的纸张被生生折损、撕裂!
他叫了丽妃“娘亲”。
南烁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不久前在重华宫询问允堂的情景。
原来……这就是他的回答。用困倦掩饰,用依赖撒娇,对他这个父皇,撒下了人生中的第一个谎言!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混杂着被背叛的怒意和恐慌,缠绕上升南烁的心脏,并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他的指尖冰凉。
果然……果然不该让丽妃靠近!
一次见面,一次拥抱,一声教导出来的“母妃”,就让允堂对她产生了本能的亲近?甚至不惜为此对他这个朝夕相伴、倾注了所有宠爱的父皇说谎!
今日只是隐瞒相见,若再让他们亲近下去呢?允堂的心会不会被那所谓的“生母之情”牵走?会不会像今日这般,对丽妃更亲昵,更依赖?会不会……觉得丽妃才是他真正的依靠?而他这个父皇,只是他生命中的一个过客,一个可以被轻易隐瞒的对象?
不!绝对不行!
允堂是他南烁的儿子!从他出生起,从他将那个襁褓中的婴儿抱入重华宫的那一刻起,允堂就只能依赖父皇的怀抱!他是允堂心里最重要的。
任何试图分走允堂注意力、分走允堂依赖的人,都是威胁!尤其是丽妃!那个拥有着“生母”身份的女人!
南烁胸腔中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情绪,面上却沉静得可怕。他缓缓松开了捏着奏折的手,那份被折损的奏折无声地滑落在御案上,留下几道刺眼的褶皱。
他看向依旧跪伏在地、大气不敢出的常德,声音比寒冰还冷。
“朕知道了。你今日处置得当。”
常德紧绷的脊背松弛了下去,连忙叩首。“是,奴才叩谢陛下!”
“下去吧。”南烁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奴才告退。”常德保持着躬身的姿态,小心翼翼地倒退着出了紫辰殿。厚重的殿门在他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内外的世界。
殿内只剩下南烁和张敬贤。
张敬贤垂手侍立,他跟随陛下多年,太清楚此刻御案后那位平静表面下酝酿着怎样的风暴。
那被折损的奏折,那冰封般的眼神,无一不在昭示着帝王此刻滔天的怒意和……一种近乎偏执的占有欲被触犯后的危险信号。
不知过了多久,南烁缓缓站起身。他没有再看那份被毁的奏折一眼,迈步走向窗边。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宫灯的光芒在远处连成星河,却照不进紫辰殿内这方冰冷压抑的空间。
他负手而立,挺拔的背影在烛光下拉出长长的、孤寂的影子。深沉的眸光穿透夜色,仿佛落向了重华宫的方向。
第一次……他的儿子堂堂,第一次对他说谎。
为了一个几乎从未出现在他生命里的女人。
这个认知,反复凌斥着他作为帝王、作为父亲那不容挑战的权威和……内心深处那份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儿子全身心依赖的渴求。
他必须做些什么。必须让允堂明白,这深宫之中,谁才是他唯一的、绝对的依靠。谁才值得他毫无保留的信任和依赖。
任何试图靠近允堂、试图在他心中占据位置的人,都必须被彻底隔绝!
南烁的眼底,最后一丝属于父亲的温情被冰冷的决断取代。他缓缓转过身,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仪,打破了殿内令人窒息的沉默。
“张敬贤。”
“奴才在。”张敬贤立刻上前一步。
“传朕口谕,”南烁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里回荡,“即日起,丽妃叶氏,静思己过,无诏不得踏出永和宫半步。五皇子南承瑜,勤勉课业,无事不得擅离皇子所,亦不得擅入后宫。
十五皇子南允堂,除朕、太子、太后外,任何人探视,均需朕亲笔手谕,违者,重处。”
他停顿了下,补充“今日宁寿宫回廊当值侍卫、宫人,疏于职守,致皇子受扰,全部杖责二十,调离内宫,永不录用。永和宫、皇子所侍奉之人,若有懈怠监管,同罪论处。”
张敬贤心头凛然。这道口谕,无异于将丽妃彻底软禁,将五皇子南承瑜也变相圈禁,更是在允堂身边筑起了一道密不透风的高墙!至于那些受罚的宫人侍卫,不过是杀鸡儆猴,震慑所有可能知情或试图效仿的人。
陛下这是……彻底斩断了允堂与生母、亲兄接触的任何可能!
“奴才遵旨!”张敬贤深深躬身领命,不敢有丝毫迟疑。他明白,此时任何劝谏都是徒劳,甚至可能引火烧身。
南烁不再言语,重新走回御案后坐下。他拿起一份新的奏折,展开,朱笔蘸墨,落笔的力道,比往日更重了几分,笔锋划过纸面,带着一种近乎凌厉的决绝。
紫辰殿内,烛火摇曳。帝王的身影在巨大的御案后显得孤高而冷硬。那份被折损的奏折,依旧静静地躺在案角,像一道无声的裂痕,横亘在原本温情脉脉的父子之间。
窗外的夜色,愈发深沉。重华宫的方向,那个懵懂无知的孩子,尚在睡梦中,浑然不知,因他一声怯生生的“母妃”和一个无心的隐瞒,已在深宫之中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彻底改变了他与生母、亲兄的命运轨迹。
而那道由父皇亲手筑起的、隔绝外界的高墙,从此将更加森严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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