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允堂在上书房的日子渐入佳境。
太傅的课业虽艰深,但允堂天性聪颖,又有太子南承瑾的悉心点拨,虽常被那些之乎者也绕得小脑袋发晕,却也渐渐识得许多字,背得几篇短文。
他与十一皇子南承阳年纪相差不大,性情相投,很快成了玩伴,课间常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分享些小玩意。
对大皇子南承洲,允堂保持着礼貌的敬而远之;对三皇子南承钰那偶尔飘来的阴郁目光,允堂本能地选择避开;八皇子南承亦和六皇子南承珉则总是沉默地坐在角落,存在感极低。
这日,秋高气爽,正是习练骑射的好时节。
尚书房今日的课业临时改为了骑射练习,地点设在西苑马场。
允堂得知要去骑马,兴奋得一早就醒了。他换上特制的、合身利落的骑射服,小靴子擦得锃亮,被常德抱着坐上肩舆,一路晃着小脚丫,哼着不成调的歌谣。
西苑马场开阔平坦,空气中弥漫着青草与尘土的气息。几匹温顺的小马驹已经被马夫牵到场地边缘,正悠闲地甩着尾巴。
太子南承瑾早已一身劲装,英姿勃发地等在那里。
大皇子南承洲、三皇子南承钰、六皇子南承珉、八皇子南承亦等也陆续到了,各自整理着护具和弓箭。
“太子哥哥!”允堂远远看到南承瑾,立刻从肩舆上滑下来,迈着小短腿飞奔过去,像只欢快的小鹿。
南承瑾笑着接住扑来的小炮弹,蹲下身帮他正了正头上的小皮帽。
“堂堂来啦?看,今天给你挑的可是最温顺的‘玉狮子’,待会儿别怕,太子哥哥牵着你。”
“堂堂不怕!”允堂挺起小胸脯,眼睛却好奇地瞟向那几匹小马驹,寻找着他的“玉狮子”。
南承瑾站起身,环视几位弟弟,声音清朗。
“今日骑射,先练控马,再习射靶。大皇兄箭术精熟,可自行练习。其余人等,由孤亲自指导,务必注意安全。”他特意看向允堂,“尤其是十五弟,初次上马,不可急躁。”
“是,太子殿下。”几位皇子齐声应道。南承洲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自去挑选弓箭。
南承钰眼神闪烁了一下,默不作声地走向马匹。
南承珉则笑嘻嘻地凑到允堂身边。
“十五弟,待会儿看六哥给你露一手!”
允堂用力点头,小脸上满是期待。
就在众人准备就绪,马夫正要牵过“玉狮子”给允堂时,马场入口处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一个穿着靛蓝色皇子常服的身影,在两名内侍的陪同下,缓缓走了进来。
他身量比一年前长高了不少,面容依旧清俊,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沉郁和憔悴。正是禁足期满、刚刚解了永和宫禁令的五皇子南承瑜。
他的出现,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马场原本还算融洽的气氛。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
大皇子南承洲只是瞥了一眼,便继续调试弓弦,仿佛事不关己。三皇子南承钰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玩味的弧度,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看戏意味。六皇子南承珉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收敛,眼神复杂地看向允堂。八皇子南承亦则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往后退了小半步,努力降低存在感。
太子南承瑾的眉头轻蹙起。他没想到南承瑜会在这个时间点出现。他下意识地侧身,挡在了允堂身前。
最受冲击的,是允堂。
当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时,允堂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乌溜溜的大眼睛猛地睁大,小嘴微张。
一年前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脖颈上仿佛又传来了那令人窒息的剧痛和冰冷的手指触感!那个充满怨恨的眼神,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允堂小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小手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身前太子哥哥的衣摆,像只受惊过度的小兽,本能地寻求着庇护。
南承瑜的脚步在踏入马场的瞬间也顿住了。
他自然也看到了场中众人,更是一眼就看到了被太子护在身后、那个穿着骑射服、小脸煞白、正惊恐地望着他的小小身影——他的亲弟弟,南允堂。
愧疚、难堪、苦涩、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涌上心头。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敢再看允堂那双写满恐惧的眼睛。他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走到太子南承瑾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躬身行礼,声音艰涩。
“臣弟南承瑜,见过太子殿下。禁足期满,前来……复课。”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
场内的空气仿佛定住了。风吹过草地的声音都显得格外清晰。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南承瑜和允堂之间来回逡巡,带着各种复杂的情绪。看好戏的、同情的、漠然的……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南承瑾看着南承瑜低垂的头颅和紧绷的身体,又感受到身后允堂剧烈的颤抖,心中叹息。
“五弟不必多礼。既然复课,便归列吧。”
南承瑜默默起身,低着头,走向皇子们站立的队列边缘,选了一个离允堂最远的位置站定,垂着眼睑,将自己隔绝开来。
尴尬的死寂持续着。允堂依旧死死抓着南承瑾的衣摆,小脑袋埋在他身后。
“太子哥哥……”一个细若蚊蚋、带着浓浓恐惧和不确定的声音,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允堂从南承瑾身后,小心翼翼地探出半张小脸,乌溜溜的大眼睛飞快地瞟了一眼远处那个低着头的靛蓝色身影,又迅速缩了回去。他喃喃地唤了一声。
“……五哥?”
这一声细不可闻的“五哥”,让南承瑜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允堂的方向!弟弟……弟弟还愿意叫他一声“五哥”?
眼眶猛地发热,他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那翻涌的情绪泄露出来。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他能说什么?道歉吗?在众目睽睽之下?弟弟那惊恐的眼神告诉他,任何靠近,都只会带来更深的伤害。
南承瑾清晰地感受到了允堂的恐惧和南承瑜的痛苦。他轻轻拍了拍允堂紧紧抓着他衣摆的小手,转过身,半蹲下来,用身体完全挡住了允堂的视线,也隔绝了其他人探究的目光。
“堂堂,”南承瑾的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看,‘玉狮子’在等你呢。它今天可精神了,想不想摸摸它?”
允堂的小脑袋还埋在太子哥哥怀里。
“太子哥哥牵着你,我们过去摸摸它的小鼻子,好不好?”南承瑾继续耐心地哄着,“它可乖了,不会咬人。”
允堂被“玉狮子”吸引了注意力,又或许是太子哥哥的声音让他感到了安全。
慢慢地、试探性地抬起头,越过南承瑾的肩膀,看向那匹通体雪白、只有额心一点黑的小马驹。
“玉狮子”似乎感应到小主人的目光,轻轻打了个响鼻,甩了甩漂亮的鬃毛。
允堂眼中的恐惧稍稍褪去了一些,被好奇取代。他犹豫了一下,小手指了指小马驹,声音依旧很小。
“堂堂…想摸摸…”
“好,我们去摸摸。”南承瑾站起身,大手稳稳地牵起允堂的小手,将他完全护在自己的身影里,朝着“玉狮子”走去。他刻意绕开了南承瑜所在的方向,也挡住了三皇子等人看戏的目光。
就在他们快要走到“玉狮子”跟前时,允堂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仰起小脸,看着南承瑾,大眼睛里带着一丝急切和逃避。
“太子哥哥…堂堂…堂堂想去找小马驹玩!现在就去!” 他挣脱开南承瑾的手,迈开小短腿,竟不是奔向近在咫尺的“玉狮子”,而是朝着马场旁边圈养着更小马驹、供皇子们熟悉马性的围栏跑去!那里才是唯一能逃离这尴尬和恐惧的地方。
“堂堂!”南承瑾连忙跟上。
常德也立刻追了过去。
看着允堂那几乎是落荒而逃的小小背影,南承瑜只觉得心口像是被狠狠剜了一刀。
他站在原地,身形僵硬,脸色苍白如纸。弟弟连靠近他都不敢了,宁愿跑去找那些更小的马驹……他缓缓低下头,紧握的双拳指节泛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大皇子南承洲拉满了弓弦,箭矢破空而出,正中远处的靶心,发出一声闷响,仿佛在宣告这场无声闹剧的结束。
三皇子南承钰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更深了些。
六皇子南承珉担忧地看了看允堂跑走的方向,又同情地看了看孤零零站着的五哥,最终叹了口气,牵过自己的马去练习了。八皇子南承亦则更加努力地把自己缩进了人群里。
骑射课在一种极其微妙和压抑的气氛中进行着。
南承瑾一直守在允堂身边,陪着他喂小马驹草料,教他轻轻抚摸马儿的鬃毛,耐心地安抚着他受惊的情绪,直到允堂终于露出了些许笑容,暂时忘记了刚才的不快。
而南承瑜则独自一人,远远地选了一处靶位,沉默地搭箭、拉弓、射出,动作机械而沉重,每一箭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箭矢深深钉入草靶,发出沉闷的声响,宣泄着内心的煎熬。
重华宫,晚膳时分。
南烁刚踏入殿门,就看到允堂正坐在小杌子上,由宫女服侍着净手。
小家伙情绪似乎不高,小嘴微微撅着,连平日最喜欢的奶糕放在面前也没动。
“我们堂堂今日骑射课玩得不开心?”南烁走过去,摸了摸允堂的小脑袋。
允堂抬起头,看到父皇,小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扑过去抱住南烁的腿。
“父亲……”
南烁将他抱起来,敏锐地察觉到儿子眼底残留的一丝不安。
他看向侍立一旁的常德。常德立刻上前一步,低声将马场上发生的事情,包括五皇子出现、允堂的恐惧反应以及后来的情形,简明扼要地禀报了一遍。
南烁听完,深邃的眼眸里掠过了然,面上并未显露分毫。他抱着允堂坐下,拿起一块奶糕递到他嘴边。
“来,吃点东西。今日累了吧?”
允堂小口咬着奶糕,却有些食不知味。
南烁看着他蔫蔫的样子,心中已有了计较。他放下筷子,对允堂道。
“堂堂,皇祖母让人传话来了,说想你想得紧。今晚,父皇带你去宁寿宫用膳,陪皇祖母说说话,好不好?”
“皇祖母?”允堂的眼睛亮了一下。皇祖母对他最是慈爱,每次去都有好吃的点心和好玩的故事,他立刻点头。
“好!堂堂想皇祖母了!”
宁寿宫。
殿内灯火通明,熏着安神的百合香。
太后一身家常的绛紫色常服,正倚在暖榻上,看到南烁抱着允堂进来,脸上立刻绽开了慈和的笑容。
“哎哟,哀家的小心肝可算来了!快,到皇祖母这里来!”
允堂从南烁怀里滑下来,迈着小短腿跑到暖榻边,甜甜地唤道。
“皇祖母!堂堂想您啦!”
“皇祖母也想我们堂堂!”太后搂过允堂,亲昵地捏了捏他的小脸蛋,又仔细端详了一下,“嗯?小脸怎么有点没精神?是不是骑射课累着了?”
南烁在太后下首坐下,接过宫人奉上的茶,语气平淡地接话。
“许是今日见了些生面孔,有些不适应。”
太后何等精明,立刻从儿子的话里听出了弦外之音。
她搂着允堂的手微微一顿,目光掠过允堂的脖颈,那里早已光洁如初,心中了然。
她并未追问,只是更温柔地拍抚着允堂的背。
“不怕不怕,在皇祖母这里,堂堂想玩什么就玩什么。来,尝尝皇祖母小厨房新做的玫瑰酥酪,可甜了。”
宫女立刻端上一碗晶莹剔透、点缀着玫瑰花瓣的酥酪。
允堂闻到香甜的气息,心情果然好了不少,乖乖地坐在太后身边,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小脸上终于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南烁看着儿子被太后哄得开心,紧绷的心弦也放松了些许。
祖孙三人用了些清淡可口的晚膳。
席间,太后只捡些宫里的趣闻、花房的珍品来说,逗得允堂咯咯直笑,绝口不提任何可能让孩子不开心的人和事。
南烁也配合着,偶尔插几句言,气氛温馨融洽。
用过膳,宫女撤下碗碟,奉上清茶。
允堂吃饱喝足,又听皇祖母讲了个有趣的小故事,困意渐渐上涌,小脑袋靠在太后臂弯里,一点一点的。
太后怜爱地搂着他,轻轻拍抚着,目光却转向南烁,声音放得低缓。
“皇帝,今日马场的事,哀家听说了些许。”
南烁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神色平静。
“些许小事,扰母后清听了。”
“哀家是老了,可还没糊涂。”太后轻轻叹了口气,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腕上的佛珠,“承瑜那孩子…心结太重。当年他母妃病着,他又护母心切,一时走了极端…可终究,是你这个父皇的欠他们的,是事实。今日允堂肯叫他一声‘五哥’,已是这孩子心善纯良了。”
南烁沉默不语,只是看着在太后怀里睡得香甜的允堂。
“皇帝,”太后的声音带着一丝深意,“哀家知道,你护着允堂,想让他亲近太子,不想让他跟其他兄弟太过亲近,这没错。
承瑜是该罚的罚了,丽妃该禁足思过。
可这兄弟阋墙的种子,哀家不想看到它在哀家的眼皮底下生根发芽。允堂还小,他的路还长。承瑜…也终究是你的儿子,是允堂一母同胞的亲哥哥。这深宫里的路,一个人走,太冷,也太险。”
太后的话,在南烁平静的心里漾开一圈涟漪。他明白太后的意思。
斩断联系固然能保护允堂一时,却也彻底断绝了修复的可能,更可能在允堂和南承瑜心中埋下更深的、难以化解的怨恨。
皇家兄弟,可以不是至亲,但也绝不能是死仇。
“母后的意思,儿臣明白。”南烁的声音低沉,“只是,有些伤痕,非一日可愈。有些信任,一旦破碎,再难重拾。允堂今日的反应,母后也看到了。”
“哀家看到了。”太后低头,看着允堂恬静的睡颜,指尖轻轻拂过他柔软的发丝。
“这孩子心里有伤,有怕。可哀家也想到了,他喊那一声‘五哥’时,承瑜眼里会有的震动和痛楚。哀家活了大半辈子,深知人心复杂。皇帝,给时间一点时间吧。
莫要强求允堂亲近,但也…莫要彻底堵死了那扇门。让他们兄弟,自己慢慢去走。哀家和你这个父皇,在旁边看着,护着允堂周全便是。”
南烁沉默良久,深邃的目光落在允堂身上。小家伙在睡梦中感觉到了什么,小嘴咂巴了一下,往太后怀里更深处蹭了蹭。
“儿臣……谨记母后教诲。”南烁最终缓缓开口。
他站起身,走到暖榻边,动作轻柔地从太后怀里接过熟睡的允堂。小小的身体依偎在他宽阔的胸膛前,带着奶香和温暖的体温。
“夜深了,儿臣带允堂回去安置。母后也早些歇息。”南烁向太后行礼告退。
太后慈爱地点点头。
“去吧。哀家看着你们走。”
南烁抱着允堂,转身走出宁寿宫温暖的正殿。
夜风微凉,他下意识地将怀中的小人儿护得更紧些。太后的劝诫犹在耳边。给时间一点时间……他低头看着允堂毫无防备的睡颜,那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是啊,他的堂堂还小,未来的路还很长。他可以为他筑起高墙,隔绝一切可能的伤害,但他终究无法替允堂走完所有的路,也无法替他决定,该如何面对那些带着血缘的、复杂难言的关系。
也许,是该试着……松开一点点掌控的手,让风,也吹进这被精心守护的宫殿一角?南烁抱着允堂,踏着清冷的月色,朝着重华宫的方向走去。
深邃的眼眸里,映着满天星斗,也映着怀中这沉甸甸的、需要他去守护的珍宝。前方的路如何走,他需要更深的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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