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失去了意义。
白天,夜晚,雨,或者短暂的放晴。图书馆古籍修复室的灯光永远是一种病态的苍白,照在那些百年前的纸张上,上面的蛀洞和裂痕像凝固的痛苦。我的手指拿着镊子和软毛刷,动作精确,没有一丝颤抖。同事们窃窃私语,说我“冷静得吓人”,“终于走出来了”。他们看不见我皮下早已冷却的灰烬。
药物让我维持着一种最低限度的功能运转。吃饭,睡觉,工作。像一段被写好固定程序的代码。只是偶尔,在给古籍上浆时,会盯着那半透明的、粘稠的液体,恍惚间看到它变成别的什么东西。然后胃部会轻微抽搐,仅此而已。
调查结束了。官方意义上的。苏芮被判了很重的刑,基于那些未遂的绑架、非法囚禁(指陈琦)、以及庞大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收藏品”证据链。媒体用了“恶魔艺术家”、“世纪罪案”这样的标题。林晚,被宣告死亡。基于那段视频,以及……没有找到的尸体。法庭上,苏芮甚至没有看我一眼。她的侧脸平静得像一尊大理石像,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指控、判决,都与她无关,只是某个拙劣画展的嘈杂背景音。
我出席了每一次庭审。坐在后排,穿着黑色的衣服,像一块吸收所有光线的黑洞。记者们的镜头偶尔会扫过我,捕捉我面无表情的脸,写成“受害者家属的坚强”或者“悲痛到麻木”。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宣判那天,雨下得很大。我看着苏芮被带离法庭,她的背影挺直,步伐稳定。在门口,她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侧头,目光似乎掠过了旁听席的某个角落,嘴角极细微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那不是笑。是一种确认。一种……验收。
我的心跳,在那一刻,没有加速,没有停顿。只是像一块被冰水浸透的石头,沉得更深了些。
宣判后一周,一个牛皮纸文件袋被寄到了图书馆,收件人是我。没有寄件人信息。馆员把它放在我的工作台上,好奇地看了两眼。
我放下镊子,用裁纸刀划开封口。
里面没有信,没有威胁,没有任何带有个人色彩的东西。
只有一叠高清晰度的照片。
拍摄的是一间屋子。很大的屋子,装修是极简的冷感风格,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璀璨的夜景。屋子里很空,几乎没有什么家具。
只有在房间正中央,摆放着一个东西。
一个巨大的、通体由防弹玻璃制成的、晶莹剔透的立方体。像一个现代艺术馆里的核心展品。
立方体里面,空无一物。
只有正中央的地板上,镶嵌着一枚金属铭牌。照片的清晰度极高,我能看清上面刻着的字:
**《无用的星辰》**
**材质:玻璃,光,永恒的沉默**
**苏芮**
铭牌旁边,地板被精心处理过,留下一个极其细微的、人形的凹痕印记。像是有什么东西曾经长久地放在那里,刚刚被移走,只留下一个完美的、等待被填充的……空白。
而在那空无一物的、一尘不染的玻璃立方体的一个内角,靠近底部的地方。
有一个印记。
不是刻上去的。更像是用什么尖锐的东西,从内部,带着一种绝望的最后力气,反复刮擦留下的浅白色痕迹。
一个歪歪扭扭的、小小的五角星。
我看着那照片。一张,又一张。从不同角度拍摄的这个空荡荡的玻璃棺材。拍摄着那个凹痕,那个刮擦出的星星。
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没有恐惧。
一种绝对的、真空般的平静笼罩了我。
我拿起最后一张照片。是那玻璃立方体的特写,焦点对焦在那个内部的星星刮痕上。
照片背面,用极细的、几乎看不见的铅笔,写着一行小字,是一个地址。一个位于城市另一端、顶级安保私人公寓的地址。
还有一句话。
「展位已预留。」
我坐在那里,很久很久。直到窗外的天色从苍白变为沉黯,图书馆的下班铃声响起。
同事们陆续离开,小心地没有打扰我。
最后,管理员过来,犹豫地问我要不要锁门。
我抬起头,看着他,说:“好的,谢谢。”
我的声音平稳,正常。
他松了口气,离开了。
巨大的修复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和头顶几盏长明安全灯发出的微弱嗡嗡声。
我低下头,看着摊开在工作台上的那些照片。看着那个空的玻璃箱,那个凹痕,那个刮擦出的星星。
然后,我极其缓慢地、极其小心地,从工具箱里,拿出了那盏给古籍补色时用的、可调节温度的迷你工业热风枪。又拿出了一卷特制的、用于修复脆化纸张的透明薄膜。薄膜受热会收缩,会紧紧贴合,会形成一层坚固、透明、几乎看不见的保护层。
我接通热风枪的电源。
小小的喷口开始发出低沉的嗡鸣,前端逐渐泛起暗红色,散发出越来越炽热的气流。
热风拂过我的脸颊,很烫。但我感觉不到。
我的手指,抚过照片上那个空的玻璃立方体,那个凹痕,那个星星。
然后,我拿起那卷透明薄膜,覆盖在照片上。
另一只手,举起了那盏越来越烫、前端已经变得灼红的热风枪。
嗡鸣声在寂静无人的修复室里回荡,越来越响。
像某种仪式开始的号角。
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睛,倒映着热风枪口那一点逐渐炽烈、即将燃烧起来的……
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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