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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地下巢穴里失去了意义。只有偏逢春的到来,和她带来的“治疗”,标志着一天又一天——如果那还能被称为“天”的话——的流逝。
每一次注射,那珍珠白色的液体都带来更汹涌的“记忆”潮水。它们不再是碎片,而是连贯的场景,细腻的情感,甚至带着肌肉记忆般的身体反应。
我开始“记得”偏逢春(春)胃不好,下雨天会隐隐作痛,需要喝温热的姜茶。
我开始“记得”我们曾养过一只叫“星期三”的流浪猫,它最后老死了,我们把它埋在了一棵石榴树下。
我开始“记得”春讨厌芹菜的味道,但我(夏离)喜欢,所以我总是默默把她汤里的芹菜挑到自己碗里。
这些“记忆”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的大脑,缓慢而坚定地绞杀着属于“我”的东西。那个在会议上发言的精英女性,那个为了指纹而惶恐奔波的嫌疑人,变得越来越模糊,像一个褪色的噩梦。
偏逢春不再锁门了。
那天,我赤着脚,像梦游一样走出那间卧室。长长的、铺着厚地毯的走廊两边,挂着很多照片。大多是“我们”的合影,有些场景甚至在我最新的“记忆”里有了对应。照片里,夏离笑得眉眼弯弯,偏逢春看着她,眼神里的爱意浓得化不开。
走廊尽头是一扇虚掩的门。里面是一个工作室,或者说,是一个圣坛。
墙上贴满了医学解剖图、神经传导示意图、复杂到令人头晕的化学分子式,还有无数张我的照片——不同角度的、放大的局部特写,用红笔标注着需要“调整”或“优化”的记号。另一边,则贴满了夏离生前的照片,同样被细致分析。
工作台上,摆放着各种玻璃器皿、蒸馏装置、离心机。试管里装着不同颜色的液体,还有一些……难以名状的、看起来像生物组织的东西,浸泡在福尔马林里。一本厚重的、皮革封面的笔记本摊开着,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实验记录、配方调整、以及……对前十二次“失败”的冷静分析和总结。字迹工整严谨,透着一丝不苟的疯狂。
最显眼的,是工作台正中央,一个用天鹅绒衬垫托着的玻璃容器。里面悬浮着一颗……心脏。经过特殊处理,颜色暗沉,但形态完整。它被连接着细微的电极和导管,像一个怪异的艺术品。
偏逢春正背对着门,专注地用一把小巧的银质刻刀,在一块象牙色的材料上雕刻着什么。她哼着歌,是那首《夏天夏天悄悄过去》,调子依旧破碎,却带着一种满足的愉悦。
我站在门口,冰冷的恐惧顺着脊椎爬升,但另一种更强大的、被药物豢养出的麻木和顺从,让我没有尖叫,没有逃跑。
她似乎感觉到了我的存在,动作顿住,缓缓转过身。她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手里拿着那个雕刻物——是一个小小的、五官模糊但神态极似夏离的人偶。
“离,你来了。”她放下刻刀和人偶,擦擦手,走过来很自然地牵起我的手。她的指尖依旧冰凉。“看,这是我们的‘圣所’。你回来的每一步,都在这里被精心规划。”
她引着我去看那些可怕的实验记录,指着上面的数据,像一位教授向得意门生展示研究成果。
“看,这是第七号的血清萃取,纯度不够,产生了强烈的排异反应,可惜了……”
“第十一号的神经重塑很成功,但她基础体质太差,承载不住‘你’的精神强度,崩溃了……”
“而现在,”她深情地看着我,手指轻轻拂过我的太阳穴,那里还残留着注射的细微痛感,“我们快要成功了。融合度越来越高。你最近想起的事情越来越多了,不是吗?”
我看着她狂热而清明的眼睛,又看向玻璃容器里那颗静止的心脏。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那是谁的心脏?二号?五号?还是……夏离本人的?
胃里一阵翻搅,但恶心感很快被药物强行压了下去,只留下一片空虚的麻木。
“饿了吗?”偏逢春问,仿佛我们刚才只是在讨论今天的天气。“我炖了汤。”
她牵着我来到隔壁的小餐厅。桌上摆着简单的两菜一汤。她替我盛汤,吹凉,就像照顾一个孩子。
我拿起勺子,机械地开始吃。味道很好,鲜香浓郁。但我尝不出任何味道。我的味蕾,我的感知,仿佛都被那白色的液体麻痹了。
“今天感觉怎么样?头还疼吗?”她问,眼神里是真切的关怀。
我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干涩却异常平静:“好多了。就是……有些片段还是很乱。”
这是真的。除了那些温暖的“夏离记忆”,偶尔还会有尖锐的碎片刺破麻木——演讲台下鼓掌的人群,警察局里刺眼的灯光,停尸房冰冷的抽屉……但它们出现得越来越短暂,带来的波动也越来越微弱。
“没关系,慢慢来。”偏逢春微笑着,夹了一筷子菜到我碗里,“混乱是重塑的一部分。很快,所有错误的碎片都会被覆盖,只留下最真实的你。”
最真实的我……是谁?
饭后,她甚至拿来一本相册,和我一起翻看。指着照片里的“我们”,讲述着背后的“故事”。我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甚至能根据她的话,补充一两个模糊的“细节”。
她看着我,眼里的光芒越来越亮,那是一种看到作品趋于完美的、近乎神性的满足感。
我知道,我正在滑向深渊。每一步的“顺从”,每一次“记忆”的复苏,都在将我推向那个名为“夏离”的幽灵。
而那个真正的、属于我自己的灵魂,正在这温水煮青蛙般的温柔折磨中,一点点窒息,一点点死亡。
晚上,她给我注射了剂量较轻的“安定剂”。躺在黑暗中,我听着门外隐约传来的、她愉悦的哼歌声,还有工作室里细微的仪器嗡鸣声。
我没有再试图挣扎。
我只是睁着眼睛,看着一片虚无的黑暗。
一滴冰冷的、属于我自己的眼泪,终于挣脱了药物的束缚,悄无声息地滑落鬓角,迅速消失在枕头里。
连哭泣,都变得陌生而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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