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敲打着落地窗,将窗外的城市灯火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光海。
桐许站在办公室的窗前,手里端着一杯早已凉透的咖啡。五十七层的高度足以让她俯瞰这座城市的脉络,却看不清那些在雨中匆忙躲避的渺小身影。
“桐总,岸氏那边的回复来了。”助理站在她身后,声音谨慎。
“说。”桐许没有转身。
“他们拒绝了我们最新的收购提案。”
这个结果在意料之中。岸氏纺织——那座矗立在城市边缘近半个世纪的工厂,像一颗顽固的钉子,死死抵住时代向前滚动的车轮。而桐许的任务,就是拔掉它。
“准备车,我去会会这位岸总。”
助理有些犹豫:“现在?外面暴雨,而且岸氏那边...”
“正是时候。”桐许终于转过身,将冷咖啡倒进垃圾桶,“趁他们觉得天气能保护他们。”
———
岸山站在工厂二楼的走廊上,看着最后一批下班的工人撑伞走进雨幕。厂区空旷的院子里,积水已经没过了脚踝。
“岸总,桐许那边又发来了会面邀请。”厂办主任老陈站在她身后,眉头紧锁,“这次是直接到访。”
岸山没有回应。她的目光停留在厂房外墙上那些斑驳的痕迹上——那里曾爬满青藤,去年整修时被她让人清掉了。有些东西,留不住就是留不住了。
“她到了吗?”
“估计半小时后到。这么大的雨,应该会慢点。”
岸山终于转身:“让保安亭放行。另外,叫大家都下班吧,不必留人。”
老陈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点头离去。
空荡的办公室里,岸山独自走到父亲生前使用的红木书桌前。桌面上压着工厂初建时的黑白照片,那些年轻的、充满希望的面孔,大多已经不在。这张桌子,这间工厂,本不该这么早交到她手上。
远处传来汽车驶过积水的声音,车灯的光柱扫过雨幕。
她等的人到了。
———
桐许的车停在厂区主楼前,司机撑开黑伞,却没能完全挡住斜扫进来的雨滴。下车不过几步路,桐许的西装肩头已经湿了一片。
这让她莫名烦躁。
岸氏纺织的办公楼还保持着上世纪的格局,楼梯宽敞,但灯光昏暗。桐许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回响,像是踏进了一个被时光遗忘的角落。
尽头那间办公室的门开着,灯光倾泻而出。
岸山就站在那光里。
“桐总。”岸山的声音很平静,没有敌意,也没有欢迎。
“岸总。”桐许走进办公室,迅速打量了一下环境——老式但保养良好的家具,墙上挂着纺织工艺图,书架上是专业书籍和零散的奖杯。一切都昭示着这里的主人与这个地方深厚的联结。
“没想到你会冒雨前来。”岸山说,递过一条干净的白毛巾。
桐许犹豫了一下,接过毛巾擦了擦肩头:“正好在附近。”
这是谎言,两人心知肚明。
“关于收购提案...”桐许开门见山。
“我拒绝了。”岸山打断她,“工人安置条件不够优厚,而且品牌保留期只有三年,这不符合我们的预期。”
桐许放下毛巾:“岸总,现在的市场环境不需要我多说。传统纺织业每存活一天都在亏本。我们能给出的条件已经是市场上最好的。”
“对于资本而言,或许是的。”岸山走向窗前,指着雨幕中若隐若现的厂房轮廓,“但对那些在里面工作了一辈子的人,不是。”
桐许轻轻摇头:“ 多愁善感不能当饭吃。”
“那尊严呢?”岸山转身,目光如炬,“桐总习惯在高楼里决定别人的命运,可曾想过那些被决定的人,也需要一点尊严?”
空气凝固了一瞬。
桐许的手机适时响起,她看了一眼,是总部催促的邮件。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
“我可以再提高5%的安置费用,但品牌保留期不能延长。集团对岸氏的品牌价值评估已经很清楚——除了这块地,你们没有太多值得保留的东西。”
这话说出口,桐许自己都感到一丝残忍。但商场如战场,仁慈是奢侈品。
岸山的表情没有变化,只是眼神暗了暗:“我父亲创办这家厂时,这座城市还没有那么多高楼。他常说,布匹裹身,是人最基础的需求之一。只要还有人需要穿衣,我们就不会失业。”
“时代变了。”桐许说。
“是啊。”岸山轻声应道,“所以他也走了。”
雨声填满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
回程的车上,桐许打开岸氏提供的资料册。意外的是,里面不是财务报表或资产清单,而是一本手工装订的相册——历代岸氏产品的照片,从最初的粗布到后来的精纺,从工装到高档面料,每一页都附有简短说明和设计师手稿。
最后一页夹着一张便条:“我们生产的不仅是布料,更是几代人的记忆和技艺。可否给它们一个体面的归宿?”
桐许合上相册,望向窗外。雨小了些,城市轮廓重新变得清晰。
“回公司吗,桐总?”司机问。
“不,先去江畔路。”桐许说,“我想看看雨中的富春江。”
———
岸山在桐许离开后,独自走进空无一人的车间。
织机静默,空气中还残留着棉纱和润滑油的味道。她抚过一台老式织机的控制面板,上面有工人贴的小小贴纸,写着操作提示和每日产量目标。
这些机器的脉搏即将停止跳动,这些人的生活将被连根拔起。而她,岸家的继承人,却无力回天。
手机震动,是母亲从家里打来的。
“谈得怎么样?”
“和之前一样。”岸山说,“他们只要地,不要厂。”
“那你...”
“我拒绝了。”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然后说:“你爸爸会为你骄傲。”
挂断电话后,岸山在车间里站了很久。雨声穿过敞开的窗户,与远处城市的霓虹交织在一起。这个时代如此喧嚣,却又如此孤独。
———
桐许站在江边,看着浑浊的江水裹挟着泥沙滚滚向前。
“自桐庐至富阳,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
她忽然想起中学时背过的《与朱元思书》。那时的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多年后的自己会与出自同一篇文章的“岸山”成为对手。
江水不问来人意愿,只是向前。
就像时代。
她的手机再次响起,是助理。
“桐总,董事会问岸氏项目的进度。”
桐许望着江水,忽然做了一个决定。
“告诉他们,需要更多时间。岸氏的情况...比预想的复杂。”
挂断电话后,她在雨中多站了一会儿。雨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衫,但她浑然不觉。
两岸连山,似乎也在注视着这场人与时代的对峙。而江水横亘其中,一百许里,说不清是阻隔,还是连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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