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桃花的家位于镇子北边，一栋临水的老宅子，白墙黛瓦，院门虚掩。顾所来和兰溪站在门前，能听见院内传来的孩童笑声。
推开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满院的画作——不是挂在墙上，而是用防水的颜料直接画在青石板上。桃花、溪流、飞舞的花瓣，稚拙的笔触充满生命力。
“这些都是桃花的‘大地画’。”小桃花的母亲——李素云迎出来，微笑着解释，“她说这样雨水一来，就能把画带到溪水里，让所有人都看见。”
顾所来低头细看，发现这些石板画与桃花节海报的风格一致，都有着超越年龄的构图能力。
兰溪的注意力却被院中一株桃树吸引。那树比周围的都要粗壮，枝干虬结，显然有些年头。
“这棵树...”她轻声说。
“是你母亲种下的。”李素云走到她身边，“婆婆——溪月阿姨，在离开兰溪镇前，特意从老宅移栽过来的。”
顾所来记起厂房外那片桃林的来历，忽然明白这些树如同血脉，在不同的土地上生根发芽，却共享着同一个源头。
小桃花从屋里跑出来，手中拿着一本厚厚的画册：“姐姐，你看！”
兰溪接过画册，一页页翻看。里面全是各种形态的桃花雨，有的画在纸上，有的用花瓣拼贴，还有的绣在布上。越往后翻，画风越成熟，有几幅甚至与兰溪的装置艺术有着惊人的相似。
“这些是你自己想的吗？”兰溪问。
小桃花点头：“我做梦梦见的样子。”
李素云轻声解释：“她从三岁开始就画这些，我们都没教过。”
顾所来和兰溪交换了一个眼神。有些天赋，似乎真的能跨越世代，在血脉中流淌。
“能给我们讲讲...婆婆的事情吗？”顾所来问李素云。
李素云请她们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泡了一壶新茶。春日的阳光透过桃树枝叶，在她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婆婆很少提起过去，我只知道她年轻时有过一个孩子，被迫送人了。”李素云的声音很轻，“她临终前才告诉我，那孩子是我的母亲。”
顾所来屏住呼吸。所以李素云就是那个被送走的女儿的孩子，小桃花的外婆就是祖母和溪月的女儿。
“婆婆说，她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亲自抚养自己的孩子。”李素云眼中泛着泪光，“但她不后悔，因为那样我的母亲才能平安长大。”
“你见过...张桃花吗？”兰溪问。
李素云摇头：“婆婆只给我看过照片，说那是她最好的朋友。每年春天，她都会对着北方看上好久，说是在看桃花开。”
顾所来计算着时间线——祖母每年春天消失三日，原来是来看望溪月。而溪月，也在家乡遥望着她。
“婆婆留下一本日记，说如果有一天有人从北方来，问起桃花雨，就交给他们。”李素云起身进屋，片刻后拿着一本皮质封面的笔记本出来。
兰溪接过日记，手指微微颤抖。这是溪月的笔迹，她再熟悉不过。
“我们能看看吗？”顾所来问。
“婆婆说，这本日记本就该属于你们。”李素云微笑。
小桃花凑过来，依偎在母亲身边，好奇地看着那本日记。
“里面也有画吗？”她问。
兰溪翻开第一页，里面果然夹着一幅素描——两个少女在溪流中嬉戏，花瓣漂浮在水面。右下角写着：“与桃花在兰溪，1965年春。”
顾所来注视着那幅画，仿佛能听见当年的欢笑声。
“婆婆画得很好。”她说。
“婆婆说，那是桃花阿姨教她的。”李素云说，“她们一个爱画，一个爱写诗，是天生的知己。”
知己。这个词轻轻落在顾所来心上。她看向兰溪，发现对方也正看着自己。
“我们能去婆婆的房间看看吗？”兰溪突然问。
李素云点点头，带她们走进老宅。房子内部保持着几十年前的格局，木楼梯吱呀作响，阳光从雕花木窗透进来，在老旧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溪月的房间在二楼，简单而整洁。一张老式木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书桌上放着一个陶瓷花瓶，里面插着几枝新鲜的桃花。
“婆婆喜欢在这里写作。”李素云说，“她说在这个房间，能听见溪水的声音。”
兰溪走到书桌前，轻轻抚摸桌面，仿佛能感受到母亲留下的温度。顾所来则被墙上的一幅字吸引：
「三日桃花雨，一世兰溪情」
是祖母的笔迹。原来她们用同样的诗句，纪念着同样的感情。
“婆婆常说，最美好的东西往往最短暂。”李素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就像桃花汛，一年只有三天，但正是这三天，让整个春天都值得期待。”
顾所来想起祖母信中的话：“三日足矣”。原来这不只是信念，更是一种智慧——懂得在有限中寻找无限。
小桃花蹦蹦跳跳地跑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木盒：“妈妈，这个要给姐姐们看吗？”
李素云接过木盒，轻轻打开。里面是一沓泛黄的信件，都用丝带仔细捆好。
“这是张桃花阿姨写给婆婆的信。”她说，“从1966年到2000年，每年一封。”
顾所来小心翼翼地拿起最上面的一封。信封已经泛黄，但保存完好，上面的邮戳还清晰可辨。
“我们能...读这些信吗？”她问，声音有些哽咽。
“这就是留给你们的。”李素云将木盒递给顾所来，“婆婆说，这些信里藏着她们一生的故事。”
兰溪伸手，轻轻按住盒盖：“我们应该带回去，慢慢读。”
顾所来明白她的意思——这些跨越三十四年的信件，不仅仅是一个爱情故事，更是一个时代的见证。它们值得被郑重对待。
离开时，小桃花送给她们一人一幅画。给顾所来的画上是两个牵手的女子背影，给兰溪的则是一个在花瓣雨中起舞的身影。
“明年你们还要来看我。”小桃花拉着她们的手说。
“我们会的。”顾所来承诺。
抱着木盒回到民宿，顾所来和兰溪相对无言。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将房间染成暖金色。
“要现在看吗？”顾所来问。
兰溪摇头：“再等等。”
她们将木盒放在桌上，仿佛那是一个沉睡的灵魂，不忍轻易惊醒。
当晚，顾所来梦见祖母和溪月。她们还是少女模样，在兰溪镇的桃花林中奔跑，笑声如溪水般清脆。花瓣如雨般落下，将她们的衣裙染成粉红色。
醒来时，月光满室。顾所来看见隔壁床上，兰溪也睁着眼睛。
“我梦见她们了。”兰溪轻声说。
“我也是。”
她们索性起身，泡了茶，坐在窗前。月光下的兰溪镇静谧如梦，只有溪水潺潺流淌，如同永恒的伴奏。
“你说，她们后悔过吗？”顾所来突然问。
兰溪思考良久：“我想，遗憾是有的，但后悔...没有。母亲常说，她们已经比大多数人幸运，因为找到了灵魂的知己。”
顾所来想起自己过去那些短暂的感情，那些因各种原因无疾而终的关系。她从未找到过那个能称之为“知己”的人。
也许，这正是她一直被桃花雨吸引的原因——不仅仅因为祖母，更因为那种超越世俗、至死不渝的情感。
“回城后，我想重新创作桃花雨。”兰溪突然说，“不是复制，而是延续。”
顾所来看向她：“在美术馆里？”
“不，在任何一个需要它的地方。”兰溪的目光在月光下格外明亮，“像小桃花说的，让花瓣雨去到所有人能看见的地方。”
这个想法让顾所来心跳加速。她想起了自己策划的《却顾所来径》展览，也许，那不仅仅是一个展览，更是一个开始。
天亮时，她们终于打开木盒，取出第一封信。
信纸已经脆弱，祖母年轻的笔迹却依然清晰：
「溪月，见字如面。今日北方桃花初绽，想起去年此时在兰溪与你共度的时光...」
顾所来读着信，仿佛能看见年轻的祖母在北方的窗前，借着微弱的灯光，给远方的爱人写信。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思念，都藏在字里行间。
兰溪拿起另一封，轻声读出来：“...桃花又开，花期虽短，情意绵长。望你珍重，待来年再叙。”
她们一封封读下去，见证着这段跨越三十四年的感情如何从青涩到成熟，从热烈到深沉。那些分离的苦痛，相聚的欢欣，都在朴素的语言中缓缓流淌。
读到最后一封时，天已大亮。那是祖母在溪月去世前一个月写的：
「...溪月，医生说我的时间不多了。这一生，最幸运的事就是在兰溪遇见你。若有来生，愿我们生在一个更好的时代，可以光明正大地牵手走在阳光下。勿念，桃花。」
顾所来泪流满面。她终于明白，为何祖母临终前如此平静——因为她已经爱过，也被爱过，用一生的坚守，诠释了什么是“三日足矣”。
兰溪轻轻合上信纸，将它们仔细收好。
“该回去了。”她说。
顾所来点头。这次兰溪镇之行，给了她们答案，也给了她们新的开始。
收拾行李时，顾所来将小桃花的画仔细包好，放入行囊。那不仅仅是一幅画，更是一个承诺——对过去，也对未来。
火车启动，兰溪镇在窗外渐渐远去。顾所来看见溪流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如同一条银色的丝带，系着过去与未来。
兰溪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但这一次，她的眉头是舒展的，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
顾所来知道，她们都在这趟旅程中，找到了各自需要的答案。
而新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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