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场的风停了，天边最后一缕晚霞也淡下去。我们三人慢慢往家走，谁都没说话，但脚步很一致。女儿在婴儿车里睡着了，小脸贴着毯子，呼吸轻轻的。
回到家，江逾白把车推到客厅角落，我抱起孩子，轻手轻脚进了卧室。她没醒，只是皱了下鼻子，像是梦见了什么。我把她放进摇篮，盖好被子，看了会儿她的小脸，才转身出去。
书房灯还亮着。
他坐在书桌前，背影很安静。桌上摊着那本育儿日记，封面已经有些磨损，边角微微翘起。他手里握着笔，低着头，在最后一页写着什么。
我没出声，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
他写完一句，停了几秒，又补了两个字。然后放下笔，靠在椅背上，闭了会儿眼。灯光落在他脸上，显得轮廓很柔和。
我走过去，轻轻拉开旁边的椅子坐下。
他睁开眼，看了我一眼，笑了笑，“你出来了。”
“她睡了。”我说。
他点点头，伸手把日记本往我这边推了推，“最后一段，写完了。”
我低头看去。
纸上是一行字：
设爱为f(x)，当x=林溪时，f(x)的极限是宇宙大爆炸的能量。证毕。
我盯着那句话，心跳慢了一拍。
这不是第一次他用数学表达感情。以前考试卷子上，他会在草稿纸角落写些奇怪公式，我看过一眼就忘了。可现在这句不一样，它不再是玩笑，也不是隐晦的暗示，而是实实在在落在这本记录了女儿出生、第一次睁眼、第一次哭闹的日记末尾。
像一个终点，也像一个起点。
我抬头看他，“你写这个给谁看？”
“给她。”他指了指卧室方向，“等她长大，能懂这些的时候。”
我沉默了一会儿，“她会不会觉得……妈妈被说得太好了？我不可能是谁的答案，更别说是什么极限。”
他听懂了我的意思，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转过身，从抽屉里拿出一小盒安全颜料，粉色的，专给宝宝用的那种。
“那你来改。”他说，“既然你觉得不够真实，那就加点新的东西。”
我不明白地看着他。
他把盒子打开，又抽出一张干净的纸垫在日记下面，“用她的手印，重新定义这个公式。”
我愣了一下，起身去了卧室。
女儿还在睡，小手蜷在胸前。我轻轻托起她的手腕，蘸了一点颜料，按在日记本的空白处。一个小小的、粉嫩的手印留在了那行公式下面。
我坐回椅子，看着那团颜色，“现在呢？”
他笑了，拿起笔，在手印旁边写下：
f(江宝宝)=f(林溪)的平方根。
我念了一遍，皱眉，“为什么是平方根？”
“因为你是我的无限大。”他声音很轻，“而她是你的延续，也是我新的开始。平方根不是减少，是另一种形式的无限。”
我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碰了碰那个手印。颜料还没干，沾在指尖有一点凉。
他忽然握住我的手，“你一直觉得，自己不够好，怕被人靠近，怕别人失望。可你看，她来了，你也成了母亲，没有谁要求你完美，但我看到的，一直都是你最真实的模样。”
我没有说话。
他说得对。我不是完美的学生，不是圆滑的朋友，甚至不是那种温柔体贴的恋人。我会冷场，会逃避，会在小组作业时不知道怎么开口。可他从来没有换一个人的意思。
反而把这一切，写进了他的公式里。
我抬头看着他，“那你以后还会写吗？”
“当然。”他合上日记本，放在书架最显眼的位置，“等她上学，我再写一本属于她的成长笔记。每一页都记清楚，她是怎样一点点长大的。”
我看着那本书，忽然想起什么，“你是不是……早就准备好了？”
“哪部分？”
“所有这些。”我指着书架，“日记本，颜料，还有这行公式。你不是今天才想到的吧？”
他没否认，“从她出生那天就开始写了。每天一段，有时候是她打了个喷嚏，有时候是你喂奶时打瞌睡。到最后一页，我想了很久，该怎么收尾。”
“所以你就用了数学？”
“这是最准确的语言。”他说，“感情没法用量杯测，也不能靠感觉判断。但数学可以证明，某些事是真的，而且永远成立。”
我笑了下，靠在椅背上，“你真是个怪人。”
“嗯。”他点头，“只对你这样。”
我们都没再说话。
屋外夜色深了，楼道里的感应灯偶尔闪一下。屋里只有钟表走动的声音，很轻，但一直在响。
过了会儿，我起身想去看看女儿。
刚站起来，他拉住我的手腕，“等等。”
我以为他还有什么要说的，结果他只是站起身，把我拉进怀里。手臂环得很紧，像是怕我会突然消失。
我靠着他胸口，听见心跳声。
稳定，有力。
“谢谢你。”他在头顶说。
“谢什么？”
“陪我走到现在。”
我抬起手，轻轻回抱住他，“我也谢谢你，一直没有放开。”
他松开我，转身去关台灯。房间暗下来，只剩走廊透进来的一点光。
我们并肩走向卧室。
门虚掩着，我轻轻推开，看见女儿翻了个身，小嘴动了动，像是在做梦。摇篮边上挂着的小铃铛晃了一下，发出极轻的一声响。
江逾白走过去，把被角往上拉了拉，遮住她露在外面的一截小腿。然后蹲下身，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
我站在他身后，看着这一幕。
他没回头，低声说：“明天她可能会醒得早，你想睡就多躺会儿，我来带。”
“不用。”我说，“我可以起来。”
他这才转头看我，眼神很温和，“你不是总说自己不会当妈妈吗？可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比我想象中更好。”
我没接话。
他知道我不习惯听夸奖，也没再说下去。
我们站在摇篮边，一起看着女儿的脸。她的睫毛很长，在脸上投下一小片影子。呼吸均匀，嘴角微微翘着，像是做了个甜梦。
江逾白伸手，把挂在床边的育儿日记拿了下来，重新翻开最后一页。他指着那个手印，轻声说：“以后每年，我们都让她在这里按一个新手印。从小到大，一页页看她长高。”
我点点头，“好。”
他笑着把本子放回去，正要合上，忽然顿了一下。
拿起笔，在公式最下方，又添了一行小字：
变量持续增加，函数永不终止。
我读完，抬头看他。
他合上本子，放进书架，动作很稳。
然后牵起我的手，走出卧室，轻轻带上门。
屋里彻底安静下来。
他拉着我在沙发上坐下，头靠在我肩膀上，“累了吗？”
“还好。”我说。
他闭着眼睛，呼吸渐渐平稳。
我没动，任由他靠着。手指慢慢摸了摸袖口，那里有一块洗不掉的咖啡渍，是他高中时不小心泼上去的。校服早就换了，可那件衣服他还留着。
就像他把我所有的缺点，全都留下来了一样。
我低头看他，发现他嘴角还带着一点笑意。
窗外没有风，窗帘静静垂着。远处有车灯扫过墙面，一闪而过。
我轻轻握住他的手。
他没醒，但手指收了收，反手握紧了我。
这一刻，我不再想那些过去的事，也不去担心未来会不会有新的难题。我只知道，我们现在在一起，三个人都在这个屋檐下，平安，温暖。
他忽然睁开眼，转头看我，“你还记得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吗？”
“记得。”我说，“你在讲台上做物理演示，算错了数据，被老师骂了一句。”
“那你为什么还记得？”
“因为你没慌。”我说，“就算被批评，你也把步骤重新写了一遍。”
他笑了，“那时候我就想，要是能和你一组就好了。”
“现在不止是一组。”我说，“是家人。”
他点点头，没再说话。
我们就这样坐着，谁都没有起身的意思。
钟表滴答走着，时间一点点过去。
他再次闭上眼睛，呼吸变深。
我看着天花板，忽然觉得，也许所谓的幸福，就是有人愿意把你的名字，写进他一生最重要的公式里。
并且，永远不舍得删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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