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宴前偶遇
陋室那点昏黄的灯火,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终于彻底熄灭了。
林晚夕坐在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而陌生的脸。昨夜混乱的烟灰、泪痕和油污已被冰冷的井水反复洗净,皮肤绷得有些发紧。眼底残留着淡淡的青影,像晕开的墨迹,无声诉说着整夜未眠的疲惫与挣扎。
她的目光,落在摊在妆台上那套崭新的衣裙上。月白暗云纹提花锦缎上襦,雨过天青八幅湘裙,银线勾勒的兰草在微明的天光里泛着冷冽的柔光。触手温凉滑腻的江南软缎,此刻却像一层冰冷沉重的甲胄,紧紧裹挟着她。旁边那支素净的白玉兰簪,温润地躺在妆台上,簪头含苞待放的玉兰雕工简洁,却透着一股子不属于她的清雅。
刘管家无声的“周全”,比侯爷冰冷的命令更让她如芒在背。这衣,这簪,这恰到好处的十五两银子……像一张无形而精准的网,将她牢牢困在侯府深潭的中央,无处遁形,亦无从反抗。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细微的抗拒和不易察觉的颤抖,终于还是穿上了那身“体面”。锦缎贴合着肌肤,带来一种异样的束缚感。她笨拙地梳理着长发,试图挽成一个符合命妇身份的端庄发髻。手指僵硬,发丝总是不听话地滑落,纠缠不清,如同她此刻纷乱的心绪。最终,那支白玉兰簪斜斜地插入发髻,勉强固定住摇摇欲坠的端庄。
铜镜里的女子,眉目依旧清丽,却被这身过于刻意的“威仪”衬得有些空茫和僵硬。没有胭脂水粉的修饰,苍白的唇色和眼底的青影显得格外刺目。她看着镜中人,只觉得陌生又疏离,像一个被强行套上华服、推到台前扮演角色的傀儡。
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妆台一角。那里,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的小小纸包静静躺着。里面,是她昨夜在绝望与不甘中,用最后一点青黛石粉和松烟灰混合而成的“孔雀青”。幽玄深邃的色泽,在纸包的褶皱缝隙间,隐隐透出令人心悸的微光。
麟德殿……南疆使臣……那点名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刃。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是福是祸,是深渊还是转机?但此刻,除了这身借来的“体面”和这点幽暗的“色彩”,她一无所有。
一个念头,如同鬼魅,在极度不安的驱使下,悄然滋生。
她伸出手,指尖微颤地打开了那小小的纸包。玄青色的粉末细腻如尘,在晨光熹微中,沉淀着一种神秘而危险的力量。她拿起妆台上那支最细的眉笔——笔尖早已秃钝,是许久未用的旧物。她小心翼翼地用笔尖沾取了一丁点、几乎肉眼难辨的“孔雀青”粉末。粉末极其细微地附着在粗糙的笔尖上。
心跳得厉害,如同擂鼓。她凑近铜镜,屏住呼吸,对着自己那双因为疲惫和紧张而显得格外幽深的眼睛轮廓,用那沾着粉末的秃笔,极其轻微、极其克制地,沿着睫毛根部,描了极细、极淡的一道。没有勾画形状,没有刻意晕染,只是沿着那天然的眼线,用这幽玄的粉末,加深了那一抹阴影。
动作完成得极快。她立刻放下笔,紧张地盯着镜中的自己。
没有预想中的惊天变化。只是……那原本略显疲惫无神的眼周轮廓,似乎被一层极其幽微、难以言喻的暗影所笼罩。那暗影并非纯然的黑色,而是带着一种深邃的基底,在光线流转间,那基底里仿佛有极淡、极细碎的幽蓝绿芒一闪而逝,如同深潭底部偶然翻起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磷光。它让她的眼睛瞬间变得深不见底,疲惫被一种奇异的、近乎冷冽的沉静所取代,凭空添了几分难以捉摸的疏离和……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妖异的神秘感。
没有惊世骇俗的艳丽,却有一种直击人心的幽邃力量。
林晚夕看着镜中那双仿佛被点亮的眼睛,心头掠过一丝异样的悸动。这点幽暗的“色彩”,像是她在这无边困境中,唯一能抓住的、属于自己的武器。它微弱,却真实存在。
“少夫人,时辰差不多了,车马已在府门外候着了。”春桃小心翼翼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林晚夕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镜中那双幽深的眼眸,像是汲取某种力量。她站起身,理了理身上并不存在的褶皱,挺直了背脊。那点“孔雀青”带来的奇异力量,仿佛支撑起了她几乎被压垮的骨架。她推开门,门外熹微的晨光涌了进来,带着春日清晨特有的清冽气息。
“走吧。”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
***
定远侯府门前,两辆黑漆平顶的马车已静静停驻。拉车的健马毛色油亮,打着响鼻,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喷出团团白气。几个穿着侯府青衣小帽的健仆垂手侍立,气氛肃然。
林承岳已先一步上了前面那辆更为宽大、装饰着简单家徽的马车。车帘低垂,隔绝了内外。刘管家站在第二辆马车旁,依旧是那副沉静如水的模样,看到林晚夕出来,他目光在她身上那套崭新合体的衣裙上停留了一瞬,又极快地扫过她发间那支白玉兰簪,最后,那沉静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脸上,尤其在她那双幽深得有些不同寻常的眼眸上,微微一顿。那目光深处,似乎有什么极细微的东西闪动了一下,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深潭般的平静。
“少夫人,请上车。”他微微躬身,声音平淡无波,亲自为她打起了车帘。
林晚夕微微颔首,没有看他,也没有去看前面那辆马车,径直踩着脚凳上了车。春桃紧随其后,也爬了上来,缩在车厢角落,大气不敢出。车厢内陈设简单,铺着厚实的青色绒垫,还算舒适。随着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视线和晨光,车厢内光线顿时暗了下来,只有从帘子缝隙透入的几缕微光。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辚辚的声响,平稳地驶离了侯府威严的门楼。
车厢内一片沉寂。春桃紧张地绞着手指,目光时不时偷偷瞟向端坐着的林晚夕。少夫人今天……很不一样。那身新衣衬得她清雅出尘,可偏偏……春桃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林晚夕低垂的眼睫上。那眼周的轮廓,在车厢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比平日里更深邃了些,像笼着一层薄薄的、看不透的纱,让她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疏离和沉静,甚至……有点让人不敢靠近的冷意。
林晚夕闭着眼,看似在养神,实则心绪如潮。车轮每一次转动,都像是碾在她的心上,离那座象征着无上权力和未知旋涡的皇城更近一步。南疆使臣阿勒罕的脸,在情报中模糊不清,只余下一双据说锐利如鹰隼的眼睛。他为何要见她?侯爷的警告、刘管家的“周全”、还有这点冒险涂抹的“孔雀青”……无数念头纷乱交织,让她太阳穴隐隐作痛。她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发髻间那支冰凉的白玉簪。
马车穿行在清晨逐渐苏醒的京城街道。行人尚不算多,路旁商铺陆续卸下门板,早点摊子蒸腾起袅袅白气,带来一丝人间烟火的味道。这寻常的市井景象,此刻却无法缓解车厢内凝滞的沉重。
不知行了多久,周遭的景致逐渐变得开阔肃穆。高大的朱红宫墙在望,如同蛰伏的巨兽,投下巨大的阴影。通往宫门的御道笔直宽阔,铺着巨大的青石板,被打扫得纤尘不染。越靠近宫门,车马行人便越稀少,气氛也越发庄严肃杀,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了几分。
就在马车驶入宫门前那片空旷开阔的广场边缘时,一阵由远及近、节奏分明却透着某种散漫意味的马蹄声,清晰地传了过来,打破了这份庄重的寂静。
蹄声清脆,带着一种旁若无人的张扬,迅速接近。
林晚夕所乘马车的车夫显然也察觉到了,下意识地勒紧了缰绳,放慢了速度。
“吁——!”
一声略显轻佻的勒马嘶鸣声在侧前方响起。紧接着,一匹通体雪白、神骏非凡的骏马,以一个近乎炫耀的漂亮回旋,稳稳地停在了林晚夕马车侧前方几步远的地方,恰好挡住了些许去路。
马背上,端坐着一个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一身簇新的宝蓝色织金锦袍,在清晨的阳光下亮得晃眼。腰间束着玉带,悬挂着精美的佩饰,随着马匹的停驻轻轻晃动。他肤色是久不见阳光的苍白,五官倒也端正,只是眉眼间那股子被骄纵惯养出来的倨傲和浮浪之气,如同刻在骨子里,破坏了原本的皮相。此刻,他微微扬着下巴,唇角噙着一丝玩味又带着明显恶意的笑容,目光如同带着钩子,直直地刺向林晚夕马车低垂的帘子。
正是刚刚解禁不久的安国公府世子,慕容华。
“哟?这不是定远侯府的马车吗?”慕容华的声音拖长了调子,带着毫不掩饰的轻佻和嘲弄,在空旷的广场上显得格外刺耳,“大清早的,这是急着往哪儿去啊?莫不是……赶着去麟德殿,赴南疆蛮子的宴?”他刻意加重了“南疆蛮子”几个字,眼神里的恶意几乎要溢出来。
林晚夕坐在车厢内,那熟悉又令人作呕的声音穿透车帘,像冰冷的毒蛇钻进耳朵。她放在膝上的手猛地攥紧了裙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胃里一阵翻滚,是生理性的厌恶。冤家路窄!竟在这宫门重地,撞上了这个阴魂不散的混账!
春桃吓得脸色发白,身体微微发抖,惊恐地看着林晚夕。
慕容华见车内毫无动静,帘子纹丝不动,仿佛他只是一团碍眼的空气,那点被无视的恼怒瞬间点燃了他本就嚣张的气焰。他嗤笑一声,夹了夹马腹,那匹白马通灵性般又往前踱了两步,几乎要贴到林晚夕马车的车厢。
“怎么?林少夫人,这是做了侯府的少奶奶,架子也大了?连故人相见,连个帘子都舍不得掀开瞧瞧?”他的声音拔高了些,带着明显的挑衅,“还是说……攀上了南疆的高枝儿,觉得本世子这等‘旧识’,就入不得眼了?”
他刻意将“旧识”二字咬得极重,充满了下流的暗示和羞辱。广场空旷,他的声音传得很远,引得远处几个守卫宫门的金吾卫都朝这边投来了警惕的目光。
刘管家所乘的马车就在后面不远,此刻也已停下。车帘微微掀开一道缝隙,刘管家沉静的目光落在慕容华那副嚣张的嘴脸上,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却并未立刻出声。他似乎在衡量着,也在观察着林晚夕的反应。
车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春桃的呼吸都屏住了,惊恐地看着林晚夕紧绷的侧脸。
林晚夕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最后一丝波动也彻底消失,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那点涂抹在眼周的“孔雀青”,在车厢的幽暗里,仿佛无声地流转着更加幽邃的冷光。她没有去看春桃,也没有去掀那车帘。她甚至没有改变坐姿,只是极其冷淡地、清晰地对着车帘外的空气,说了一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车壁的冰棱般的质感:
“走。”
一个字,干脆利落,毫无情绪,如同驱赶一只挡路的苍蝇。
车夫是侯府的老人,得了指令,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扬鞭,口中低喝一声:“驾!”
拉车的健马得到指令,猛地发力,车轮再次辚辚转动起来,毫不犹豫地、径直朝着前方驶去!丝毫没有顾忌那匹挡在侧前方的白马!
慕容华完全没料到对方竟敢如此无视他!他本以为林晚夕至少会掀开帘子,哪怕是怒斥他几句,那样他也有更多羞辱的把柄可抓。却万万没想到,对方竟连一个眼神都吝于给予,直接下令驱车前行!
那黑漆马车带着一股决绝的气势直冲而来,慕容华胯下的白马受惊,长嘶一声,本能地扬起前蹄,向后倒退了几步,才堪堪避开车轮的轨迹。慕容华猝不及防,差点被掀下马背,狼狈地勒紧缰绳才稳住身形,那身宝蓝色的锦袍都弄皱了。
“你!”慕容华惊魂未定,随即是滔天的怒火和被当众羞辱的难堪!他英俊的脸瞬间扭曲,苍白的面皮涨得通红,指着那辆已经驶过他身边、继续平稳地驶向宫门的马车背影,气得浑身发抖,声音都变了调:“林晚夕!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竟敢冲撞本世子!你给我站住!”
回答他的,只有那渐行渐远的、规律而冷漠的车轮声,和车后扬起的、细微的尘埃。
林晚夕端坐在马车内,背脊挺得笔直,如同冰雪雕琢的塑像。她甚至没有回头去看一眼慕容华那气急败坏的丑态。方才那瞬间的指令,似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也抽走了她强行支撑的脊骨。紧攥着裙摆的手,指节依旧泛白,微微颤抖着,泄露着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胃里的翻滚感更加强烈,一股冰冷的腥甜涌上喉咙,又被她死死地压了下去。
春桃惊魂未定地看着她,嘴唇哆嗦着,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马车内一片死寂,只有车轮碾压青石板的单调声响,一下,又一下,如同敲在人心上。
刘管家所乘的马车也缓缓跟了上来,经过慕容华身边时,车帘依旧低垂。刘管家沉静的目光透过帘隙,扫过慕容华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狰狞的脸,又看向前方林晚夕那辆毫无停顿、笔直驶向宫门的马车,眼神深处,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微光,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悄然漾开,随即又归于深沉的平静。他收回目光,车帘无声地合拢。
慕容华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两辆定远侯府的马车一前一后,毫无阻滞地驶过宫门前金吾卫的查沿,消失在巍峨宫墙投下的巨大阴影里。他胸中的怒火如同被浇了滚油,疯狂燃烧,烧得他理智全无!被当众无视的奇耻大辱,被马车驱赶的狼狈,尤其是林晚夕最后那冰锥般的一个“走”字,如同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他骄纵的心里!
“好……好一个林晚夕!”他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刻骨的怨毒,“攀上了南疆的蛮子,就不把本世子放在眼里了?贱人!你给我等着!”
他猛地想起方才马车交错而过时,那惊鸿一瞥间,透过未曾完全合拢的车帘缝隙,他似乎瞥见了林晚夕的侧脸。苍白,紧绷,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在车厢的幽暗里,似乎格外地深,深得有些诡异,眼周仿佛笼着一层看不真切的暗影,那暗影里……好像有极其细微的、令人心悸的幽蓝光芒一闪而过?
是错觉?还是……
那诡异的印象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他因愤怒而狂躁的心头,带来一丝莫名的、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寒意。随即,这寒意又被更猛烈的怒火和羞愤所吞噬。
“妖女!”他恨恨地低骂一声,仿佛这样就能驱散心头那点不适。他猛地一甩马鞭,狠狠抽在白马的臀上。
“驾!”白马吃痛,长嘶一声,带着满腔无处发泄的怨毒,也朝着宫门方向冲去,马蹄声凌乱而暴戾,打破了宫门前的肃穆,引得守卫的金吾卫们纷纷侧目,眉头紧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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