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里加急战报送抵太医院偏厅时,甘草正将那册焦边残卷轻轻推入药囊的暗袋中。布帛摩擦发出细微声响,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沉睡之物。信使双膝砸地,膝盖与青砖相撞的声音闷重如鼓,他双手高举密函,指节因长途奔袭而泛白,指尖沾着干涸的沙尘与暗红血渍,像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一般。
甘草接过信函,未及细看,一股浓烈腥风已自西北方向扑面而来,裹挟着腐叶混杂干土的气息,掠过屋檐铜铃,卷起案上纸页哗啦作响。他眉头微蹙,心中已有不祥预感——这不是寻常风沙,而是带着毒性的“疫风”,曾于三十年前夺去整支边军性命的那种。
他拆开封泥,展开信纸,目光扫过几行字迹,瞳孔骤然一缩。纸上墨迹潦草,似是仓促写就:“西北三营突发怪疾,患者神志昏乱、吐黑血、七日内暴毙。水源疑染,禁饮。六部派员查证未果,反皆现癔症……”
甘草缓缓合上信纸,动作极轻,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决心。他转身取下墙角那只老旧药箱,木框包铜角,锁扣磨损得发亮,那是多年随行救人的印记。指尖抚过箱面,他低声自语:“终于来了……他们没能拦住的,终究还是蔓延了。”
廊下,防风静立如松,手中握着一枚褪色铜铃,铃身斑驳,铃舌断裂,断口参差,正是昨夜毒针所刻“防”字留下的痕迹。他凝视着这枚旧物,眼神幽深,仿佛在回忆某段被刻意掩埋的往事。他的指腹缓缓摩挲铃壁,心头闪过一丝寒意——这铃,本不该出现在今晨的太医院门前,它是三年前边关大营覆灭时,唯一幸存医官临终交付之物。
“你早知道会有这一天。”他低声道,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
甘草没回头,只应了一句:“我知道的,从来都太多。”
门外,金银花已候在马车旁,手按在药箱锁扣上,五指收紧,骨节泛白。她目光紧锁远处驿道拐弯处扬起的黄烟,心跳随着每一缕尘烟翻涌。她在等一个信号,也在等一场命运的开启。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被选中同行——她是太医院最年轻的女医,资历尚浅,可那封调令上盖着皇帝亲印,无人敢问。
三人启程未至半日,天地忽变。荒漠流沙毫无征兆地塌陷,车轮猛然下坠,陷入一片松软黑沙之中。拉车的骏马长嘶一声,前蹄折断,哀鸣着倒地抽搐,鼻孔喷出带泡的黑沫。甘草跃下马车,俯身抓起一把沙土捻开,细沙从指缝滑落,却留下几点淡紫色花粉颗粒,在阳光下微微反光。
他眯起眼,低声喃喃:“曼陀罗混灰烬……非自然沉积。”语气冷静,内心却掀起惊涛,“有人提前布毒,引我们入局。”
随即他从药囊取出火折,点燃车辕残木。火焰腾起,熏烟呈青灰色螺旋状,向东南方飘散。他盯着烟流轨迹,眉心紧锁——烟不散、不偏,竟似被某种无形之力牵引。“东南有阵法残留,或是古时留下的‘引毒结界’。”他心想,“此地不宜久留。”
防风解下腰间布袋,洒出一圈灰白粉末。粉末落地即凝,化作细线结界,隐隐泛出微弱荧光。金银花紧抱药箱退至圈内,呼吸略显急促。她低头看向箱角铜扣,指尖轻轻一拨,机关微动,露出内层夹板——其中嵌着三株干燥药材:一为陈皮末染黑者,气息苦涩;二为梦引草灰烬压片,触之如纸屑;三是一小枝金银花本体,花瓣泛褐,茎部刻有极细编号“壬戌-七”。
她看着那枝干枯的花,心头莫名一颤。这编号她从未见过,但它似乎与自己有关——为何偏偏是金银花?为何编号壬戌?壬戌年,正是她出生那年。
夜色渐浓,四野无声,连风也停了。忽然,破空轻响划破寂静,三枚黑球自高坡滚落,在结界边缘轰然炸开,浓绿雾团喷涌而出,腥臭刺鼻,触地后迅速蔓延,如活物般贴地爬行,竟似有意识地寻找缝隙侵入。
防风瞳孔骤缩,厉声疾呼:“断肠砂基底!加曼陀罗、苏木蒸馏油!旧方改良,毒性翻倍!闭气!”
他扬手撒出解毒粉,黄雾升腾,与绿雾相撞,发出滋啦声响,如同热铁淬水。一名蒙面人趁机自高坡跃下,身影迅捷如鹰,直扑药箱而来。刀光未现,杀意已至。
金银花未退反进,整个人横撞而出,肩背撞入毒雾最深处。刹那间喉头一紧,呼吸如刀割,胸口剧痛翻涌,眼前金星乱闪。她单膝跪地,掌心撑沙,指缝渗出乌黑血丝,顺着沙粒蜿蜒如蛇。意识开始模糊,耳边只剩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一下比一下微弱。
甘草飞扑上前,一手揽住其肩,一手撬开牙关,毫不犹豫将一枚深紫色丸药塞入她舌下。药丸遇津即化,瞬间化作一股灼热之气直冲肺腑。金银花喉间咯了一声,脖颈青筋暴起,体温骤升,额上冷汗转为蒸腾热气。
“九转回春丹。”甘草低语,声音几不可闻,“只剩最后一粒。”
防风咬破指尖,以血点在她眉心,封住神阙窍门,又以银针快刺颈侧双穴——天突、廉泉。血珠顺针尾溢出,呈墨黑色,滴落在沙地上竟发出轻微“嗤”声,冒出白烟。他神色凝重,沉声道:“毒已入肺络,若不速离此地,三时辰内必损心脉,五时辰魂散。”
甘草点头,解下腰带将金银花牢牢绑于防风背上。防风负重站起,步伐略沉,脊背却挺得笔直,像一座不肯倒塌的山。甘草拾起熄灭的火折,吹去灰烬,重新点燃。微弱火光照亮前方,映出古道残碑一角,石面斑驳,刻痕模糊,仅辨得“止渴”二字下半截。
三人沿碑前行,沙地渐硬,偶见枯骨半埋,有的还套着残破铠甲,空洞的眼窝望着苍天。甘草每走十步便停下,俯身探查金银花呼吸频率,见其唇色由紫转灰,知毒势仍在推进。他撕开自己袖口布条,浸水润湿后覆于她口鼻,自己则以薄纱掩面,每隔片刻舔舐露水续命,舌尖尝到一丝铁锈味——那是体内气血耗损的征兆。
途中,防风忽问:“那残卷上写的什么?”
甘草脚步一顿,未答。良久,他才从怀中取出焦边册子,翻至一页,指腹缓缓摩挲一行小字:“正月十七,六部尚书齐现癔症……皆含商陆与梦引草灰烬。”他默念一遍,合上书页,重新塞回暗袋。
他望着远方无尽黄沙,心中默想:三十年前,他们说那是瘟疫,可我亲眼看见那些大人疯癫前,喝下的茶水中浮着同样的灰烬。那时我不过是个学徒,无力阻止。如今,我不能再让那些兵,那些无辜之人,再死一次。
“三十年前他们没能救下的兵,今日我必不让重演。”他说完,加快脚步,脚步坚定如铁。
黎明前最暗时刻,远方烽火台轮廓浮现,如同巨兽蹲伏。甘草抬眼望去,营门方向升起一道灰白烟柱,笔直升空,遇风不散——那是焚烧疫尸专用柴薪燃起的信号,掺了石灰与艾草,以防毒气扩散。
防风脚步踉跄,汗透重衣,背上金银花气息微弱,脉象滑数不定。甘草取出最后两根银针,分别刺入她耳后翳风与肩井,针尾轻颤,引出一丝黑血。他收针入囊,望向军营大门,眼神如刃。
铁门半开,守卒披甲持矛,脸上蒙着厚巾,只露双眼,目光警惕如狼。一人举旗示意停步,声音沙哑:“来者何人?携带病源否?”
甘草上前一步,亮出太医院令符,声音沉稳:“奉旨驰援,携对照药材样本及解毒验方。”他指向防风背上之人,“随行医官中毒,需立即隔离救治。”
守卒迟疑片刻,挥手召来两名戴青铜面具之人,手持长钩铁链,缓步逼近。脚步沉重,铁链拖地之声令人毛骨悚然。其中一人伸手欲查药箱,甘草侧身挡住,右手不动声色按在箱锁机关上,指节微曲,随时准备触发暗格毒针。
“此箱未经许可不得开启。”他说,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对方冷笑一声,铁钩猛然挑向箱角。甘草旋腕卸力,借势拉开半尺,同时左脚踩住箱体固定栓,纹丝不动。防风趁机后撤三步,背靠残墙,护住身后昏迷的金银花。
就在此时,金银花突然睁眼,目光浑浊却锐利,仿佛穿透了面具下的真实面目。她抬手抓住甘草手腕,力气微弱却坚决,嘴唇开合,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吐出两个字:
“别信……”
话音未落,她头一歪,再度昏死过去。
甘草盯着她苍白的脸,眼中闪过一丝痛楚,随即归于沉寂。他缓缓点头,像是回应她的警告,也像是对自己许下承诺。他松开箱锁,任由对方查验。
青铜面具人打开夹层,取出那枝编号壬戌-七的金银花干枝,对着晨光细看。光线穿过枯萎花瓣,映出内部纤维纹理。
片刻后,其中一人低声说:“颜色对,但气味不对。”
另一人冷笑:“换了壳,没换心。”
甘草不动声色,只将药囊移至身前,掩住袖中手指的轻微颤抖。他记得昨夜火光下,残卷末页还有一行极小批注,未曾细读——
“若疫起西北,当察水源第三阶滤池石缝。”
此刻,他站在军营外,远远望见水塔下方,一道细流正从破损管道渗出,水流表面泛着诡异油光,如同被风吹皱的铜镜,映着天边初露的微光,也映出他心底那一抹越来越清晰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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